安都的天气说变就变,清晨尚是晴空万里,过了午时,天色便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
任如意独自一人出了四夷馆,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玄色衣裙,发间未戴任何钗环,只以一根同色发带松松束着。她的脚步很快,却很轻,如同暗夜里行走的猫,悄无声息地穿过渐渐稀疏的街巷,朝着城郊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的地方,是昭节皇后的陵寝。
自从那日在朱衣卫内衙,亲眼见证自己的名字被彻底抹去,如同一粒尘埃般消失在那些厚重的名册之中后,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茫与孤寂便时常萦绕在她心头。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根系被斩断后的虚无。朱衣卫曾经是她存在的证明,是她付出青春、热血与忠诚的所在,即便背负着叛徒的污名,至少那里曾有过她的痕迹。可如今,连那点耻辱的印记都被抹去了,任辛这个人,仿佛从未在世间存在过。
她需要找一个地方,找一个不会背叛、不会遗忘她的人,说说话。而在这偌大的安都,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慰藉与联结的,只有长眠于此的昭节皇后。
皇后的陵寝位于安都西郊的皇陵区边缘,相较于其他帝后陵寝的宏伟壮观,这里显得格外冷清简陋。安帝对这位发妻的厌弃,连在她身后都体现得如此明显。汉白玉的碑石上已经爬了些许青苔,周围的松柏也显得有些疏于打理,在愈发阴沉的天色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如意走到墓碑前,停下脚步。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碑上冰冷的刻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她没有立即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积蓄勇气,又仿佛在感受着那跨越生死的微薄联系。
娘娘……良久,她终于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陵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回来了。
我去了朱衣卫……他们把我的名字,全都抹掉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好像任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那些年流的血,受的伤,完成的任务……都成了虚无。您说,我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如果当年我更强一些,更警觉一些,是不是就能救下您?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句话,她压在心底太久太久,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愧疚与无力,是比仇恨更折磨人的毒药。
天空中,开始零星地落下雨点,冰凉地打在她的脸上,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现在……好像又成了孤身一人了。朱衣卫不要我,安国恨我,连我曾经以为的,也早就没了。娘娘,我找到小尘了,可是他变了,或者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他,我真的很难受。若是他变了,那么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也是我,我该怎么做?若是我从来没有了解他,那是不是曾经的一切都是假的。不,不会的,凌尘不会是假的,曾经的一切也不会。所以是我改变了他,现在的我们有太多分歧。我真的不知道,他想干些什么,但我觉得很危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深深的疲惫,娘娘,我该怎么办?前方的路,该怎么走?
她沉浸在自我的倾诉与迷茫中,并未察觉,在陵园入口处的柏树后,一个身影已经静静伫立了许久。
宁远舟在她离开四夷馆后不久,便察觉到了。他了解她,知道名册被抹去一事对她打击有多大,也猜到她定会来此。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跟随着,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她那些压抑着痛苦的低语,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一字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
雨,渐渐大了起来,从最初的零星雨点变成了连绵的雨丝,打湿了青石板,也打湿了如意的衣衫。玄色的布料吸了水,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而坚韧的轮廓。她却恍若未觉,依旧站在墓前,仿佛要站成另一座石碑。
就在这时,一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一片玄色的衣角,也映入了她的眼帘,那颜色与她身上的如此相似,仿佛本就一体。
如意猛地回过神,却没有立刻回头。她闻到了那熟悉的气息,带着药草的清苦和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的沙哑。
下雨了。宁远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而温和,看你出来时没带伞。
多么简单的理由,却胜过千言万语的追问。他没有问她在做什么,没有问她为何伤心,只是默默地,为她撑起了一片无雨的天空。
如意缓缓转过身,抬头看向他。他的脸色依旧因伤势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看着她的眼睛,却深邃而温暖,里面盛满了理解、心疼,还有一种无声的支撑。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朦胧的雨帘,将这座孤寂的陵寝与外界隔绝开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看着他肩头被雨水洇湿的痕迹,显然是为了替她撑伞,自己半边身子都露在了伞外。
你的伤还没好,不该出来淋雨。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却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无妨。宁远舟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将伞又往她那边偏了偏。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却并非尴尬,而是一种奇异的、充满默契的宁静。雨声淅沥,敲打着伞面,也敲打着周遭的草木,像是为这场无言的陪伴奏响的背景乐章。
都听到了?过了一会儿,如意低声问,目光重新投向那座冰冷的墓碑。
宁远舟没有否认。
是不是很可笑?她的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为一个早已不记得你的地方伤心。
不可笑。宁远舟的声音很坚定,记得与否,是他们的选择。但存在过与否,是你自己的事实。任辛存在过,这一点,谁也抹杀不了。至少,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我记得。六道堂的兄弟们,也记得。杨盈那丫头,她也记得。至于凌尘,其实你比我更了解他,不过我一直觉得他对你很不一般,也许你应该亲自去问问呢
他的话,如同暖流,缓缓注入如意冰冷的心田。是啊,存在过,战斗过,守护过,这些经历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岂是几本名册能够抹去的?
又过了许久,雨势渐小,变成了蒙蒙细雨。如意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的郁结都随着这口浊气吐了出去。她最后看了一眼昭节皇后的墓碑,轻声道:娘娘,我改日再来看您。
她转身,看向宁远舟:我们回去吧。
宁远舟点了点头。
回程的路,两人共撑着一把伞,走在被雨水洗净的青石板路上。伞下的空间不大,他们的手臂偶尔会轻轻碰触到,隔着微湿的衣料,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有些安慰,无声胜有声;有些理解,尽在不言中。
他只是稳稳地举着伞,始终将大部分空间留给她,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淋得湿透。她注意到了,悄悄地将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他却固执地又推了回来。
在这一推一让之间,某种微妙的情愫在雨雾中悄然滋生、蔓延。那是一种超越了同伴之谊,超越了责任与道义的吸引与怜惜。是两颗同样历经沧桑、同样坚韧不拔的灵魂,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彼此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