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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深冬,连阳光都透着一股子吝啬的寒意。年妃所居的承乾宫内,却暖如仲春。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兽炉中无声燃烧,散发出淡淡的松香,与案几上那盏血燕窝的甜腻气息、以及年妃身上浓郁的兰麝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醉的暖馥。

苏晚晚跪在柔软的锦垫上,指尖轻搭在年妃覆着丝帕的腕间。自那场惊心动魄的堕胎风波后,年妃对她这位“救命恩人”的依赖与日俱增,几乎到了寸步难离的地步,每日的请脉问安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

年妃慵懒地倚在迎枕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已然显怀的小腹。她今日气色好了许多,脸颊丰润,眉眼间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苏院判,本宫这胎象,今日可还安稳?”年妃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但尾音微微上扬,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宁。

苏晚晚凝神细品脉息,片刻后收回手,垂眸恭敬回道:“回娘娘,脉象滑利有力,龙胎甚是康健。只是……娘娘肝经略有郁火,心脉稍浮,还需静心养性,勿要过于劳神忧思,方能保得母子长久平安。”

“静心养性?”年妃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怨怼,“谈何容易!苏院判,你是不知,昨日内务府又来回事,说是皇后娘娘颁下懿旨,言道如今国库空虚,要六宫一同节俭度日,竟将本宫份例里的东珠、貂皮都克扣了去!这寒冬腊月的,分明是见不得本宫怀有龙裔,存心要磋磨本宫!”她越说越气,指尖狠狠掐进了丝帕里。

苏晚晚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接话。自那日御膳房下毒事件后,尽管证据看似指向皇后却最终未能坐实,但皇后与年妃之间的矛盾已从暗流汹涌彻底摆上了台面。雍正虽未废后,态度却明显冷淡,中宫笺表亦许久未发。这六宫暗地里的风向,早已悄悄偏向了承乾宫。

“说起来,”年妃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又柔和下来,目光落在苏晚晚低垂的眼睫上,“那日若非苏院判你机警果决,舍身相护,本宫和腹中皇儿,恐怕早已遭了奸人毒手。这份恩情,本宫一直铭记在心。”

“娘娘言重了,此乃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苏晚晚谦卑地应道。

年妃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心腹宫女捧过一个紫檀木描金的锦盒。“救命之恩,岂是空口白话能谢的?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苏院判万万不可推辞。”

宫女打开盒盖,顿时宝光莹莹。盒内红丝绒衬底上,躺着一对翡翠玉镯,那翡翠通体碧绿,水头极足,毫无瑕疵,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贡品极品。苏晚晚心中一紧,立刻便要婉拒:“娘娘,这太贵重了,奴婢实在……”

“欸——”年妃不容分说,亲自起身,拿起那对玉镯,不由分说地套在了苏晚晚的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沉甸甸的,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瞧瞧,多衬你的手腕。”年妃端详着,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随即又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兰麝香气逼近苏晚晚,“苏院判,本宫知你与怡亲王殿下交情匪浅。但你要知道,在这深宫里头,风云变幻,今日是东风压倒西风,明日或许就变了天。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苏晚晚的心猛地一沉。年妃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拉拢,甚至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她腕上的玉镯此刻重若千钧,烫得她几乎想要立刻褪下。但她不能,只能深深俯首:“娘娘教诲的是,奴婢……谨记于心。”

退出承乾宫那富丽堂皇却令人窒息的殿阁,苏晚晚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寒风拂面,才觉出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腕上的玉镯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时刻提醒着她已深陷泥潭。行至御花园假山叠石之处,四周静谧无人,她正想停下喘口气,手腕却突然被人从后方一把攥住。

“好一对玲珑剔透的翡翠镯子,年妃娘娘倒是出手阔绰。”一个熟悉而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响起。

苏晚晚一惊,猛地挣脱,回头便见文若明不知从何处悠然转出,手持一柄玉骨折扇,虽在寒冬并未打开,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掌心,脸上挂着那抹她越来越看不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文先生有何指教?”苏晚晚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语气冷淡。

“指教不敢当。”文若明踱步上前,目光依旧停留在她那对玉镯上,“只是忍不住想提醒苏院判一句,这收了下棋人赏赐,某种程度上,可就算是认了主了。往后这棋盘上的厮杀,想再置身事外,怕是难了。”

苏晚晚心中恼火,反唇相讥:“文先生高论。却不知文先生自己,在这盘棋局里,又究竟是谁的人?效的是哪家的忠?”

文若明挑眉,脸上笑意更深,却未达眼底:“苏院判这话问得奇怪,我文若明食怡亲王之禄,自然是怡亲王的人。怎么,苏院判竟怀疑起我对王爷的忠心来了?”

“忠心?”苏晚晚冷笑一声,不再回避,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日御膳房下毒之事,那小太监身上搜出的、刻着‘文’字的玉佩,文先生又作何解释?”

文若明闻言,非但不惊,反而突然上前一步,凑到苏晚晚耳畔,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檀香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若我说……那玉佩,是我故意留下的破绽呢?”

苏晚晚浑身一僵,愕然看向他。

“年妃这一胎,眼下必须保住,这是大局。”文若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冷酷的算计,“但年家气焰,也绝不能任其无限膨胀,否则尾大不掉,必成大患。让皇上对皇后起疑心,对年妃多生几分怜惜与愧疚,同时又能抓住年家一点把柄,让其有所忌惮,这才是真正的平衡之道。王爷要的,是朝局稳定,而非一家独大。”

苏晚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原来那场几乎酿成大祸的阴谋,背后竟有如此深的算计!文若明此举,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王爷……可知你如此作为?”她声音微颤。

文若明直起身子,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折扇轻轻敲了敲手心:“王爷日理万机,何必事事巨细靡遗?王爷只需要看到他想看到的结果便好。苏院判是聪明人,当知在这九重宫阙之内,真相如何,往往不如最终的结果来得重要。”

回到太医院那间属于院判的、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的值房,苏晚晚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这宫廷就像一个巨大的戏台,每个人都在卖力演出,戴着厚厚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台词,算计着每一步的得失。她原本只想做个治病救人的医者,却被迫卷入这无尽的漩涡,仿佛置身于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棋局,自己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每一步都被人操控,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粉身碎骨。

还未等她理清纷乱的思绪,一个小太监便匆匆来报:“苏院判,皇上宣您即刻去养心殿见驾!”

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庄重而沉闷。 雍正皇帝伏在堆满奏章的御案后,朱笔不停。听到苏晚晚行礼的声音,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年妃胎象如何?”

“回皇上,娘娘凤体安康,龙胎脉象平稳有力。”苏晚晚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谨慎回道。

雍正终于放下朱笔,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落在苏晚晚身上。“朕听闻,年妃今日赏了你一对翡翠玉镯?”

苏晚晚心中剧震,皇帝的消息竟如此灵通!她连忙叩首:“皇上明鉴,奴婢不敢收受如此重礼,实是娘娘她……”

“既然赏了你,便收着吧。”雍正打断她,语气听不出喜怒,“年妃认可你的忠心,这是好事。朕要你继续尽心竭力,保她母子平安。但是……”他话锋一转,示意苏晚晚近前。

苏晚晚膝行几步,靠近御案。雍正压低了声音,仅容二人听闻:“朕要你,除了照料年妃胎气,还需多加留意她宫中往来人员,特别是……那些与宫外联系密切、行踪诡秘的可疑之人。一有发现,即刻密报于朕,不得有误。”

一股寒意瞬间从苏晚晚的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几乎僵在原地。皇帝……这是要她监视年妃!要她做埋在年妃身边的眼线!一边是年妃的拉拢与“信任”,一边是皇帝不容置疑的密令,她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奴婢……奴婢遵旨。”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雍正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突然,他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苏晚晚,你入宫时日不短,可曾听说过……‘血滴子’?”

苏晚晚心中猛地一凛。血滴子!她如何不知?那是雍正皇帝还在潜邸时便着手设立的秘密组织,专司监察百官,探听隐私,行事诡秘,手段狠辣,朝野上下闻之色变。

“奴婢……略有耳闻。”她强压着心惊,低声回答。

“嗯。”雍正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朕思虑良久,觉得宫内亦需整肃风气,清除蠹虫。欲在宫中仿照旧制,设立一隐秘机构,专司稽查宫内不法之事,纠察嫔妃言行,肃清内廷风气。朕觉得……”他目光再次锁定苏晚晚,“你心思缜密,医术高明,出入各宫方便,且对朕忠心可鉴,倒是担此重任的不错人选。”

苏晚晚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如同惊雷炸响!皇帝这竟是要她做宫廷内的密探头目!这比监视年妃更加凶险万分!这意味着她要与整个后宫,甚至前朝的许多势力为敌!

“皇上!”她慌忙伏地,“奴婢才疏学浅,见识短陋,且入宫日浅,于宫规人事尚未熟稔,实在难当如此重任,恐有负圣恩,万死难赎!”

“朕意已决,你不必推辞。”雍正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关系内廷安宁,乃绝密之事。除朕之外,绝不可让第二人知晓你的身份和职责。你只需暗中查探,密折上奏即可。所需人手、银钱,朕自会暗中拨付。”

退出养心殿,苏晚晚只觉得脚步虚浮,眼前阵阵发黑。 皇帝的“信任”如同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捆住,拖向更深的深渊。监视年妃,执掌宫闱密探……这任何一重身份,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是夜,她躺在太医院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皇帝的密令、年妃的拉拢、胤祥的托付、文若明的警告、隆科多的威胁……还有那枚藏在心底的金兰会信物,如同无数条绳索,将她紧紧缠绕,几乎窒息。她究竟该如何自处?是继续做一枚随波逐流的棋子,还是……

次日,年妃宫中设下小宴,只邀请了寥寥几位平日交好、家世相当的妃嫔。 苏晚晚奉命在偏殿候诊,美其名曰以备不时之需,实则她明白,这是皇帝密令的开始,也是年妃进一步试探和拉拢的机会。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笑语盈盈,看似一派和谐。苏晚晚垂手侍立在阴影里,眼观鼻,鼻观心,却将殿内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收入眼底。宴至中途,她瞥见一个小太监趁着斟酒的间隙,动作极快地将一个细小的纸卷塞入了年妃手中。年妃面不改色,借举杯饮酒之机迅速展开瞥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惶,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但那瞬间的神色变化,未能逃过苏晚晚的眼睛。

宴后,年妃称酒后困乏,需小憩片刻,让众妃嫔自便。然而,苏晚晚却注意到,年妃并未回寝殿,而是在宫女的掩护下,悄悄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宫装,从承乾宫的后角门溜了出去。

苏晚晚心中一凛,不及细想,也悄然尾随而上。只见年妃扶着贴身宫女,专挑僻静无人的宫道疾行,七拐八绕,竟来到了御花园最深处的梅林。此时寒冬,红梅白梅竞相绽放,暗香浮动,却也僻静得有些瘆人。

一株老梅树下,早已有一个身着内监服饰、却身形魁梧的男子等在那里,见到年妃,立刻拉下了遮住大半张脸的风帽。

“妹妹!”男子声音急促,带着关外口音。

苏晚晚借着梅树遮掩,看得分明,那男子竟是年羹尧麾下的心腹副将,年熙!他竟敢擅离职守,潜入内宫!

“哥哥!你……你怎么如此冒险!”年妃又惊又急,抓住年熙的胳膊,“若是被侍卫发现,或是被皇上知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放心,宫内外都已打点妥当,一时半刻无人察觉。”年熙警惕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大将军让我冒险问你,皇上近日……可曾对你提起西北军务?态度如何?”

年妃摇头,脸上忧色更重:“皇上近日心思大多放在我这胎上,来我宫中多是询问安胎之事,极少谈及朝政。偶尔提起,也只是泛泛而谈,看不出什么。哥哥,可是西北出了什么事?”

年熙脸色阴沉,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大将军在西北……遇到些麻烦。上次追击一股残匪,中了埋伏,折损了些人马……虽未伤筋动骨,但朝中那些御史,怕是又会借题发挥。大将军让你务必想办法探听皇上口风,若能……若能借机再为大军争取些粮饷辎重,那是最好。”

年妃闻言,眉头紧锁:“如今我在宫中亦是步步艰难,皇后那边虎视眈眈……罢了,我尽力而为。你让大哥放心,皇上如今对我这一胎极为看重,这便是我们年家最大的倚仗。”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微隆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待我生下皇子,那个中宫之位,迟早……”

她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从暗处激射而出,直取年熙的咽喉!年熙到底是沙场宿将,反应极快,猛地侧身闪避,弩箭擦着他的脖颈飞过,深深钉入身后的梅树树干,箭尾兀自颤抖不止!但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弩箭接连射来,年熙虽奋力躲闪,肩头仍被一支箭镞划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袍。

“有刺客!护驾!”年妃吓得花容失色,尖声惊呼。

苏晚晚躲在树后,心跳如鼓。眼见黑暗中数道矫健的身影如鬼魅般扑出,手持利刃,与年熙及其暗中带来的两名护卫战作一团。刀光剑影,在清冷的梅林间闪烁,打破了夜的寂静。

“妹妹快走!此地不宜久留!”年熙一边奋力抵挡,一边朝年妃大喊。

苏晚晚不及多想,此刻保护年妃乃是皇帝密令和自身职责所在,她猛地从树后冲出,一把扶住吓得几乎瘫软的年妃:“娘娘快随奴婢走!”

然而,她们刚退几步,另一波刺客竟从侧面假山后杀出,明晃晃的刀锋直指年妃腹部,显然是冲着龙胎而来!眼看避无可避,苏晚晚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将年妃死死护在自己怀中,用后背迎向了那森冷的刀光!

“噗——”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一股剧痛瞬间从后背蔓延至全身,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她的冬衣。苏晚晚闷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却仍死死撑着,不让年妃受到冲击。

“苏院判!”年妃的惊呼带着哭腔,充满了真实的惊骇。

千钧一发之际,一队巡逻的侍卫终于被打斗声吸引,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由远及近。“有刺客!保护娘娘!”侍卫统领的大喝声响彻梅林。

刺客见势不妙,相互打个唿哨,如同来时一般迅捷,瞬间没入黑暗的梅林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年熙带来的两名护卫一死一伤,年熙本人肩头带伤,脸色铁青,却也顾不上许多,深深看了年妃一眼,低声道:“妹妹保重!”随即也迅速撤离了现场。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殿外的寒冬还要冰冷几分。 雍正皇帝面沉似水,端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碧玉念珠。年妃裹着厚厚的斗篷,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地抽泣着,叙述着遇刺的经过,重点描绘了苏晚晚如何舍身相护。苏晚晚则因背后刀伤,脸色惨白地跪在一旁,由太医院使张仲景简单包扎后,勉强支撑着。

“……皇上,若不是苏院判,臣妾和皇儿……臣妾只怕再也见不到皇上了……”年妃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雍正的目光扫过苏晚晚背后渗出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可知那些刺客的来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年妃泣道:“夜色深沉,那些贼人又都蒙着面,臣妾……臣妾吓坏了,什么都没看清……只记得他们出手狠辣,分明是冲着臣妾的性命来的……”她绝口未提年熙之事。

雍正的目光转向苏晚晚:“苏晚晚,你离得近,可曾看到什么?”

苏晚晚伏在地上,背后伤口火辣辣地疼,额角渗出冷汗。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年熙的身影,以及那枚刻着“文”字的玉佩。说出年熙,年妃必受牵连,年家恐狗急跳墙;而文若明……他的目的莫测,此刻揭穿,未必是好事。权衡利弊,她只能选择隐瞒。“回皇上……当时情况危急,奴婢只顾着护住娘娘,夜色又深,并未看清贼人面目……只觉他们身形矫健,不似寻常匪类……”

雍正沉默了片刻,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谎言。但他最终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淡淡道:“此事朕会命人彻查,绝不姑息!苏晚晚护驾有功,赏黄金百两,上好伤药十盒。即日起,加派一队大内侍卫专门护卫承乾宫,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年妃受惊,需好生静养,一应事宜,皆由苏院判负责调理。”

“臣妾(奴婢)谢皇上恩典!”年妃和苏晚晚同时叩首。

退出养心殿时,苏晚晚因失血和疼痛,脚步虚浮,险些摔倒。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她抬头,正对上怡亲王胤祥匆匆赶来的、充满担忧与复杂情绪的目光。他显然是听闻消息后即刻进宫。

“王爷……”苏晚晚低声唤道,想说什么,却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胤祥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和背后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凝重。他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只说了两个字:“小心。”随即松开手,快步进入养心殿。那短暂接触中,苏晚晚感觉到他塞了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在她手心里。

回到太医院安排的临时住所,苏晚晚摊开手心,那是一枚小巧玲珑、通体漆黑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怡”字。这是胤祥府中最高级别的信物,可在危急时刻调动他在京中的部分隐秘力量。苏晚晚握紧令牌,心中五味杂陈。

是夜,因背伤只能侧卧的苏晚晚,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文若明提着一盒精致的点心前来“探病”,脸上依旧挂着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苏院判今日真是英勇无双,令人敬佩。”文若明的语气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讽刺,“只可惜啊,这拼死救下的,或许并非该救之人,反而可能打乱了某些人的棋局。”

苏晚晚趴在榻上,懒得与他虚与委蛇,冷声道:“文先生消息灵通,想必已知晓刺客来历?莫非又是先生‘平衡之道’的一环?”

文若明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斟了杯茶,慢条斯理地道:“刺客来历嘛,无非是那几拨人。皇后余党?八爷旧部?或是……隆科多大人派来,想一石二鸟,既除了年妃胎儿,又嫁祸于人的?都有可能。”他呷了口茶,话锋突然一转,“不过,苏院判可知,年熙今日为何甘冒奇险潜入宫中?”

苏晚晚心中一动,没有接话。

文若明轻笑一声,压低声音:“年羹尧在西北,可不是小麻烦,而是吃了个大败仗!折损兵马过万,丢了好几个重要的隘口!年熙是来求年妃在皇上面前吹枕边风,设法遮掩败绩,并再讨要粮饷的!”

苏晚晚心中巨震!年羹尧战败!这可是动摇朝局的大事!若消息属实,年家的好日子恐怕就到头了!

“皇上……可知此事?”

“暂时还被年羹尧压着,军报尚未抵京。”文若明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但纸包不住火,很快便会传入京城。到那时,年妃腹中这个孩子,可就是年家上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保命符了。所以,这孩子现在更不能有事,至少……不能在皇上拿到确凿证据、准备好动手之前有事。”

果然,三日之后,年羹尧西北战败、损兵折将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整个京城。 雍正皇帝在早朝之上震怒,当庭摔碎了茶盏,下旨严词申饬年羹尧“骄纵轻敌,贻误军机”,罚俸一年,责令其戴罪立功。虽然没有立刻撤职查办,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年羹尧的圣眷,已然到头了。

承乾宫内的气氛,瞬间从之前的暗流汹涌,变成了死寂般的压抑。年妃称病不出,连每日的请安都免了,但对苏晚晚的依赖却达到了顶峰,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每一次诊脉,每一次用药,都必须由苏晚晚亲自经手,连饮食都要她先尝过一口。年妃看着苏晚晚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仿佛苏晚晚是她和年家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日,苏晚晚正在小厨房内亲自为年妃煎安胎药,一个小宫女趁着添柴的机会,悄悄将一张揉得极小的字条塞进了她的袖袋里。苏晚晚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火,直到药煎好,吩咐宫女端去,她才寻了个借口回到自己房中,展开字条。

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陌生的字迹:“今夜子时,御花园假山秘洞。事关苏院判身家性命,万勿迟延。——知情人”

苏晚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陷阱?还是真的有人要向她示警?字迹陌生,送信的小宫女也面生。她想到了隆科多的威胁,想到了梅林那晚的刺客,想到了文若明莫测的笑容,还有胤祥那句“小心”。

去,还是不去?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苏晚晚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探。她换上一身深色便服,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御花园那处熟悉的假山群。按照字条所示,她找到了一个极为隐蔽的、被枯藤遮掩的洞口。

她在洞口屏息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四周除了风声和偶尔的虫鸣,再无动静。就在她怀疑是否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假山另一侧,隐约传来了压得极低的对话声。

“……时机已到,必须尽快动手,不能再等了……”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说道。 “……皇上对年羹尧已起疑心,此刻若再动年妃,会不会太明显?”另一个低沉的声音有些犹豫。 “……顾不了那么多了!正因皇上疑心年羹尧,年妃这一胎才更不能留!否则,年家借着这个皇子,必定会拼死反扑,到时候麻烦更大!” “可是……如今承乾宫守卫森严,如同铁桶一般,如何下手?” “……硬闯自然不行。那就从她身边最信任的人下手……苏晚晚!她若‘意外’身亡,年妃必定悲痛欲绝,惊惧交加之下,胎儿难保,顺理成章!届时,谁又能怪到我们头上?”

苏晚晚躲在暗处,听得真真切切,那个低沉的声音,赫然是隆科多!而那个尖锐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也有些耳熟,似乎是……内务府某个掌事太监!隆科多竟真的要对她下毒手!利用她的死,来间接除掉年妃的胎儿!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苏晚晚的全身,让她如坠冰窟。就在她因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时,一只大手突然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苏晚晚心中大骇,正要挣扎,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气息温热:“别出声,是我。”

是胤祥!

胤祥紧紧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迅速而无声地拖离了假山区域,直到退到一处更为安全的、靠近宫墙的荒废小院角落,才松开手。

“你好大的胆子!”胤祥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后怕,“竟敢独自一人来偷听隆科多密谈!若非我收到密报,说有人要在此地对你不利,及时赶来,你今晚焉有命在!”

苏晚晚惊魂未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王爷……您怎么……”

“我早说过,这宫里眼线众多!”胤祥眉头紧锁,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严肃,“隆科多要对你不利,我已有察觉,只是没想到他动手这么快,这么狠!竟是要用你的命来做局!”

苏晚晚心中一片冰凉:“奴婢……奴婢如今该如何是好?”隆科多位高权重,心狠手辣,被他盯上,在这深宫之中,她几乎无处可逃。

胤祥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决断之色:“为今之计,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唯有……金蝉脱壳,将计就计!”

三日后,太医院突然传出令人震惊的消息:院判苏晚晚因连日劳累,忧思过甚,感染了极厉害的时疫,高烧不退,呕血昏迷,病情危殆! 雍正闻讯,派了数名太医联合会诊,皆摇头叹息,表示此病来得凶险,药石罔效,只怕是熬不过这几天了。

消息传到承乾宫,年妃果然如隆科多所料,悲痛欲绝,大哭一场后,竟真的动了胎气,腹痛不止,吓得承乾宫上下人仰马翻。而暗地里的隆科多,则心中窃喜,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然得逞。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真正的苏晚晚,在服用了胤祥提供的西域奇药“龟息散”后,已进入了气息全无、脉象消失的假死状态。在张仲景的暗中协助下,她被当作“尸身”移出皇宫,秘密送进了怡亲王府一间绝对隐秘的地下密室。

当苏晚晚在密室中悠悠转醒时,映入眼帘的是胤祥关切的面容。

“感觉如何?‘龟息散’药性霸道,会让人虚弱几日。”胤祥递上一碗温热的参汤。

苏晚晚接过参汤,慢慢饮下,感受着力量一点点回到身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她声音还有些沙哑。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胤祥看着她,“隆科多以为你已死,暂时不会追查。我会安排可靠之人,送你离开京城,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换个身份,安稳度日。”

离开京城?换个身份?苏晚晚握着温热的碗壁,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就这样一走了之吗?父亲的冤屈尚未昭雪,陈师傅和金兰会同伴的托付尚未完成,还有这宫闱内外的重重黑幕……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将这些都抛在脑后吗?

不,不能。

她抬起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王爷,您的救命之恩,晚晚没齿难忘。但在离开之前,奴婢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奴婢想……再见皇上一面。”苏晚晚一字一顿地说道。

胤祥脸色顿变:“不可!这太危险了!你‘已死’之事,绝不能让第二人知晓!尤其是皇上!君心难测,若皇上怪罪下来,便是欺君大罪!”

“奴婢知道。”苏晚晚跪倒在地,目光恳切而决绝,“但有些话,有些证据,奴婢必须当面呈交皇上。这关乎朝廷法度,关乎天下公道,也关乎……奴婢父亲的清白!求王爷成全!此愿若了,奴婢纵死无憾!”

胤祥凝视着她倔强而清澈的眼睛,良久,终是化作一声长叹。“你……你这又是何苦?罢了罢了!三日后,是太后冥诞,皇上会独自前往奉先殿祭拜,那是唯一的机会。我会安排你扮作洒扫宫女混进去。但切记,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一旦有变,立刻撤离!”

三日后,夜色深沉。 庄严肃穆的奉先殿内,烛火长明,香烟缭绕。雍正皇帝独自一人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背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和疲惫。他卸下了白日里的帝王威仪,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和忧思。

一个穿着粗布宫装、低着头默默擦拭着烛台的“宫女”,悄无声息地靠近。

“皇上。”一个熟悉而轻柔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

雍正猛然回头,当看清那“宫女”抬起的面容时,即便是他这般深沉的心性,眼中也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你……苏晚晚?!你不是已经……”

“奴婢欺君罔上,罪该万死。”苏晚晚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但奴婢有不得不面禀皇上的苦衷,更有关系社稷安危的证据,必须亲手呈交御前,万死不敢缄默!”

雍正脸上的震惊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沉声问道:“你有何话要说?有何证据要呈?”

苏晚晚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皇帝的目光。她将从年妃宫中察觉的异样、年熙私自入宫、隆科多密谋加害、乃至文若明暗中布局“平衡”之事,选择性地、条理清晰地尽数道出。同时,她将一份小心誊写、记录了年家结党营私、隆科多贪赃枉法部分线索的密折,高举过头顶。

“皇上,奴婢人微言轻,所言所证,或许不足为凭。但奴婢敢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年羹尧纵有战功,然骄横跋扈,目无君上;隆科多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后宫干政,外戚擅权……此皆非国家之福!奴婢深知卷入其中,凶险万分,但更不忍见皇上被奸佞蒙蔽,不忍见朝纲败坏,法度不存!”

雍正静静地听着,面色变幻不定,从最初的惊疑,到中间的阴沉,再到最后的深沉难测。他没有去接那份密折,只是久久地凝视着苏晚晚。

大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终于,雍正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苏晚晚,你可知罪?”

“奴婢知罪。欺君之罪,万死难辞。”苏晚晚再次叩首。

“那你可知,朕为何……至今仍未治你的罪?甚至在你‘病逝’后,还追封赏赐?”雍正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灵魂。

苏晚晚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和决然:“奴婢……不知。”

“因为,”雍正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疲惫的坦诚?“因为你是这偌大紫禁城中,唯一一个,敢在朕面前说真话的人。朕登基以来,耳边充斥的不是阿谀奉承,便是勾心斗角。只有你,苏晚晚,还敢凭着一点医者的良心,一点士子的风骨,对朕直言进谏,哪怕明知会触怒龙颜,会引火烧身。”

他弯下腰,亲手将苏晚晚扶了起来。这个举动,让苏晚晚浑身一僵。

“朕答应你,”雍正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异常郑重,“你所奏之事,朕会一一查证。若属实,朕必定整顿朝纲,清除蛀虫,还天下一个清明,也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苏晚晚心中百感交集,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是,”雍正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无比,“荡涤污秽,非一日之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朕需要一双在暗处的眼睛,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剑。朕欲仿前朝‘粘杆处’旧例,设立一‘密折处’,官员吏民皆可密折上奏,直达天听,专司监察百官,探听民隐,纠劾不法。你,苏晚晚,”他紧紧盯着她,“可愿为朕,执掌这密折处,做这第一任主事?”

苏晚晚心中如同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湖面,掀起惊涛骇浪!密折处主事!这意味着直达天听的权力,意味着监察百官的职责!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位置,一个布满荆棘却又充满诱惑的邀约!

“奴婢……何德何能……”她声音微颤。

“朕信你。”雍正语气斩钉截铁,“信你的忠心,更信你的胆识和智慧。但这条路,注定孤独,注定危险,注定见不得光。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以真面目示人,可能随时会遭遇不测。你,可敢为这天下公道,为朕,也为你自己,走这条孤臣之路?”

苏晚晚望着雍正眼中那难得一见的真诚和期许,想起了父亲苏淮安蒙冤时的不甘,想起了陈师傅临终的嘱托,想起了金兰会那些志士的理想,更想起了这深宫中无尽的黑暗和挣扎。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心,从心底升腾而起。

她后退一步,整理衣冠,然后缓缓地、庄重地跪拜下去,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奉先殿空旷的大殿中:

“奴婢苏晚晚,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是夜,太医院正式宣告苏晚晚“病逝”。 雍正下旨,以四品女官之礼厚葬,追封“忠烈医官”,赏赐其家人,做足了场面。而真正的苏晚晚,在怡亲王的周密安排下,已悄然换上了新的身份文书,住进了一处绝对隐秘的宅邸。她的案头,摆着雍正亲赐的、可以调动特殊资源的密折处主事令牌。

深宫之中的权力游戏,波谲云诡,从未停歇。而她已经从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被动地卷入漩涡,变成了一个执棋之人,主动踏入了更加凶险莫测的棋局。

只是这一次,她手中握着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或许还有这江山社稷的一角未来。前路漫漫,凶吉未卜,但她眼神坚定,已然做好了迎接一切暴风骤雨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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