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的持续昏迷,如同一块巨大的阴云,笼罩在北境行营上空,也沉沉地压在萧璟的肩头。他不再仅仅是“监国”,而是实质上代行皇帝职权的主宰。每日,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有期待,有审视,更有隐藏在暗处的、未被清除的毒蛇,在伺机而动。
那半块神秘的残令,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萧璟的预料。苏婉动用了镇北侯府旧部在北境所有的暗线,顺藤摸瓜,发现与周明安秘密往来的人员名单,竟涉及到了户部一位负责军需调拨的郎中,以及……一位远在帝都、以清流着称的御史大夫的门生!
线索开始指向帝国的中枢!这已不仅仅是北境一地的阴谋,而是一张可能覆盖整个天璇朝堂的巨网!萧璟意识到,他面对的敌人,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和狡猾。
他必须更加谨慎。一方面,他密令苏婉继续深入调查,但动作要更加隐蔽,避免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他需要稳住北境大局,绝不能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这日,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军粮损耗异常的报告,眉头紧锁。前线战事暂歇,但粮草消耗却比预估高出近两成,这极不正常。
“传负责粮草核算的书记官。”萧璟放下朱笔,语气冷峻。
很快,一名面色惶恐的中年官员被带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殿下恕罪!”
“账目为何对不上?”萧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是北戎袭扰?还是内部管理疏漏?亦或是……有人中饱私囊?”他最后一个问题,问得极轻,却让那书记官瞬间汗如雨下。
“回……回殿下……是……是路途损耗,加之……加之部分粮仓受潮……”书记官语无伦次地辩解。
“受潮?”萧璟拿起案几上一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轻轻拍在桌上,“据本王所知,那几处粮仓地势高燥,防护严密,何来受潮之说?还是说,有人将好粮换成了次品,甚至……泥沙?!”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那书记官吓得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殿下明鉴!殿下明鉴啊!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是……是周侍郎……不,是周明安生前暗示……暗示可以……可以适当‘灵活’处置……”
果然!周明安的触手早已伸到了军队的命脉!萧璟心中怒火翻腾,但他知道,此刻发作于事无补,反而会惊动更深层的人。
“拖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萧璟挥了挥手,声音冰冷。他需要这个活口,作为日后清算的证据。
处理完这件糟心事,已是深夜。萧璟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亲卫送来的晚膳早已凉透,他也毫无胃口。他起身,再次走向萧琰的营帐。
这几乎成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习惯。无论多晚,总要去看一眼。仿佛只有确认那个男人还活着,还在那里,他肩上这沉甸甸的担子,才不至于将他彻底压垮。
帐内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萧琰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而平稳,像是陷入了无边的沉睡。影七如同雕塑般守在暗处。
萧璟在榻边坐下,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萧琰消瘦凹陷的脸颊。不过短短数日,那曾经俊美无俦、意气风发的帝王,便被伤病折磨得形销骨立。一种混杂着痛惜、愤怒与无力感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蔓延。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了落在萧琰枕边的一缕碎发。动作轻缓,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皇兄……”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你若再不醒……这北境的烂摊子,我怕是要撑不住了……”
这话里带着几分真切的疲惫与茫然。独自面对这内外交困的局面,他才愈发体会到萧琰平日肩负的是何等重担,也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对那个男人的依赖,早已深入骨髓,并非简单的恨意可以割裂。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猛地抬头,对上了萧琰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眸依旧带着病中的虚弱与浑浊,却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来不及掩饰的担忧与脆弱。
萧璟像是被窥破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瞬间窘迫,猛地站起身,拉开了距离,脸上恢复了惯有的疏离:“皇兄醒了?可要喝水?”
萧琰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略显慌乱的脸上一寸寸扫过,仿佛在确认什么。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清醒只是幻觉。
但萧璟知道,那不是幻觉。萧琰看到了他失态的样子。
一股无名火骤然升起,夹杂着被看穿的羞恼。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既然皇兄无事,臣弟告退!”
说完,他转身便走,步伐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榻上的萧琰,唇角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那弧度浅淡得几乎看不见,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萧璟冲出营帐,夜风一吹,才发觉自己脸上竟有些发烫。他懊恼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立柱上,指骨传来清晰的痛感。
为什么每次在那个男人面前,他总是如此轻易地失控?
“殿下。”影七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身后响起。
萧璟迅速收敛了情绪,转过身,面色已恢复平静:“何事?”
“苏婉姑娘那边传来消息,发现了黑水部残余势力在灰雁湖附近重新集结的迹象,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影七禀报道。
寻找东西?萧璟立刻想到了那半块残令!难道黑水部也在找它?或者说,那残令本身,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加派人手,盯紧灰雁湖。另外,让我们的人,也暗中搜寻,务必抢在黑水部之前,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萧璟当机立断。
“是。”影七领命,身形再次融入黑暗。
萧璟站在原地,望着北方灰雁湖的方向,眼神锐利。周明安虽死,但“烛龙”未灭,黑水部未平,帝都的暗流更是汹涌澎湃。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将心中所有纷乱的情绪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纠结于个人情感的时候。他是北境的主帅,是天璇的靖王,他必须稳住局面,揪出所有潜藏的敌人。
权力的重量,他已真切地感受到。而在这重量之下,他与萧琰那扭曲而坚韧的纽带,也正被拉扯向未知的方向。
黎明前的黑暗或许已经过去,但白昼之下,隐藏的危机往往更加致命。他必须步步为营,因为每一步,都可能关乎无数人的生死,也关乎他自己……和那个昏迷中的男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