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风雪刮得更急了,中军帐的牛皮帘被风卷起一角,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进来,落在李昭的铠甲上,瞬间融成水,顺着锁子甲的缝隙渗进里衣。
他盯着斥候冻得发紫的脸,喉结动了动——前世史书里轻飘飘一句契丹据幽州,中原门户洞开,此刻在他耳边炸成惊雷。
传医官来。李昭突然开口,声音比帐外的风还稳。
那斥候正哆哆嗦嗦要再说什么,被他伸手按住肩膀,先喝碗姜茶。
裴仲堪弯腰去捡地上的茶盏,青瓷碎片割破了指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地图上被红笔圈住的幽州:刘守光那竖子,去年还写信向陛下表忠......
他降契丹早有征兆。李昭摸出腰间的玉牌,前世学生送的古物还带着体温,刘仁恭被他关在幽州城东南的猪圈里,去年冬天大雪,连炭盆都不给。他抬头时眼底一片冷冽,这样的人,能守得住幽州才怪。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是巡营的士兵在呵斥什么人。
李昭掀帘出去,正见个裹着破棉袄的老兵跪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个昏迷的伤兵,冻得通红的手死死攥着块染血的布:将军行行好,我儿子腿上的箭簇不取,夜里要发高烧......
李昭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伤兵的额头——烫得惊人。
他解下外袍裹住伤兵,转头对随侍的亲卫道:去把王医正请来,再让伙房煮三锅姜糖粥,送到各营。
老兵抬头,这才看清面前人腰间的龙纹玉佩,惊得差点把伤兵摔在地上:陛、陛下......
叫我李将军就行。李昭笑着扶他起来,当年在寿州,我也是这么给伤兵裹伤的。
老兵的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身后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声。
李昭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周围已围了一圈士兵。
有人脸上缠着带血的纱布,有人瘸着腿扶着枪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像久旱的田盼着雨。
幽州丢了。李昭提高声音,风雪灌进喉咙,他却越说越响,可河北还在!
契丹人从草原跑到幽州,带的粮食够吃三个月么?
他们的马要啃树皮,他们的兵要冻掉脚趾!
我们呢?他指向不远处的粮垛,这里有从淮南调来的十万石米,有从洛阳运来的三千车炭。
我们以逸待劳,他们劳师远征——他抽出腰间的剑,剑尖挑起一团雪,谁能笑到最后?
我大唐!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大唐!
大唐!。
李昭看着士兵们眼里重新燃起的火,摸了摸那老兵的肩:你儿子的伤,王医正一定能治好。
等打完这仗,我请你们去寿州吃牛肉汤。
寅时二刻,李昭回到中军帐时,苏慕烟正坐在火盆边烤手。
她发间的珍珠簪子上还沾着雪,见他进来,从袖中摸出个蜡丸:张允的回信。
李昭挑开蜡封,里面是张允歪歪扭扭的字迹:某本燕人,岂愿是胡虏?
若陛下信得过,某愿为内应,开幽州西门。他抬头时,苏慕烟正拨弄火盆里的炭,火星子溅在她腕间的银镯上,张允是刘仁恭旧部,当年跟着刘仁恭打幽州时,中过三箭。
刘守光把他爹关猪圈,他早憋着口气呢。
做得好。李昭把信收进怀里,等夺回幽州,给他个刺史当。
话音未落,裴仲堪掀帘进来,手里抱着卷地图:陛下,末将有计。他展开地图,手指点在涿州:契丹占了幽州,必然要南下取涿州,打通去定州的路。
我们不如主动弃了涿州,把粮食全运走,只留些空仓——他的手指顺着拒马河往下划,等契丹人进了保定,我们派轻骑抄他粮道。
草原人没了马料,比没了刀还慌。
李昭盯着地图看了半刻,突然笑了:当年在寿州,你就是这么劝我诱杨行密进淮河的。他拍了拍裴仲堪的肩,就按你说的办,天亮前把军令传到各营。
陛下!帐外突然传来高行周的喊喝,这位前锋指挥使铠甲都没卸,腰间的佩刀撞得叮当响,末将请战!
带五千玄甲军夜袭幽州,砍了刘守光的狗头!
李昭指了指案上的沙漏:现在是寅时三刻,从这里到幽州要走两天一夜。
等你到了,契丹的援军早把城围得铁桶似的。他抽出支令箭拍在案上,你带玄甲军去守易水,契丹人要南下,必先过易水。
高行周的手在刀把上攥得发白,到底还是弯腰拾起令箭:末将遵命。他走到帐口又回头,陛下,末将的玄甲军,从来没输过。
李昭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转头对刚掀帘进来的陈彦威道:你那边呢?
陈彦威的斗篷上结着冰碴,连眉毛都白了,手里却攥着卷染血的布:契丹分了五千骑兵南下,前锋到了涞水。
末将跟着他们走了三天,看他们扎营的样子,像是在探路。他展开布卷,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涞水的地形,耶律德光这是想试试我们的防线有多硬。
李昭拿过布卷,指腹蹭过上面的墨迹——是陈彦威用刀尖刻的。传我的令,涞水的守军退三十里,给契丹人让出条路。他抬头时,窗外的雪停了,东边的天泛着鱼肚白,让裴先生把诱敌的方案再加两条:一是在拒马河上游撒草木灰,冻住河面;二是......
报——
帐外的马蹄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一个浑身是泥的信使撞进来,膝盖砸在地上时带起一片血水:陛下!
滑州急报——渤海余党联合地方豪强,占了白马津!
他们......他们说要为大祚荣复国!
李昭的手指在案上叩了两下,目光扫过帐中众人。
苏慕烟已经摸出了袖中的短刀,裴仲堪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向滑州,高行周的玄甲令箭在掌心压出红印,陈彦威的刀尖正轻轻敲着涞水的位置。
先传王彦章的飞骑军回河南。李昭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再派人去滑州,告诉那些豪强——他突然笑了,就说当年在寿州,我用三千流民平了淮西军,现在的大唐,比那时候强十倍。
晨雾漫进帐来,李昭望着案头的沙漏,听着帐外逐渐响起的号角声。
他知道,这一夜的风雪过后,等待他的将是更险峻的战场——但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办法,有的是那些愿意跟着他把乱世砸个稀巴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