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报编辑部里,苏丽对着电脑屏幕出神。光标在空白的文档页面上闪烁,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桌上摊开的是她过去几个月关于北林市建筑市场垄断现象的调查笔记,厚厚一叠,字迹密密麻麻。
就在昨天,她接到通知,关于宏图建筑的系列报道被暂时压下了。领导的解释很委婉:现在要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这类报道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误解。但她心里明白,是周宏伟背后的关系网开始发力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街道车水马龙,远处几栋新建的高楼在夕阳下闪着冷硬的光。这个城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面貌,但她却感到一种无力——当一个记者连说出真相都要瞻前顾后时,她的笔还能为谁发声?
手机震动起来,是她之前采访过的一个下岗工人老周。
苏记者,不好意思又打扰你。老周的声音带着疲惫,我就是想问问,上次你说的那个免费法律援助,还能帮忙问问吗?厂里买断工龄的钱一直拖着......
挂断电话,苏丽望着窗外怔怔出神。老周所在的北林机械厂,正是陈山河当年起步的地方。如今工厂倒闭,数千工人一夜之间失去生计,而曾经在那个厂区叱咤风云的陈山河,此刻正在监狱里度过他的漫长刑期。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了她。
她快步回到桌前,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手指在键盘上停顿片刻,然后敲下标题:
《铁饭碗破碎之后:东北老工业基地下岗职工生存现状调查》
她决定暂时放下对周宏伟那样新兴资本势力的追查——那需要更隐蔽和长期的调查——转而将目光投向这个影响更深远的社会课题。这些下岗工人,和陈山河一样,都是这个剧烈转型时代的亲历者。只是陈山河选择用暴力在规则的废墟上建立自己的王国,而这些工人,则在规则的变革中成为被牺牲的一代。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丽背着相机和录音笔,重新走进了那些熟悉的厂区。曾经机器轰鸣的车间如今鸦雀无声,锈迹斑斑的设备上落满灰尘。她在下岗工人再就业服务中心外,听着一个个焦虑的声音诉说生活的艰难;在破旧的职工宿舍里,记录着一个个家庭在时代变革中的挣扎。
她采访了一个叫老杨的钳工,五十多岁的汉子,在机械厂干了一辈子。咱也不懂什么市场经济,老杨苦笑着,就知道以前虽然穷,但每个月十五号准能拿到工资。现在......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在另一个家庭,她见到了一对双双下岗的夫妻。丈夫每天骑着破自行车满城找零工,妻子在菜市场角落摆了个小摊卖咸菜。最难的是孩子开学交学费的时候,妻子撩起围裙擦擦手,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这些鲜活的故事,这些真实的挣扎,让苏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追踪黑社会时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不同,这次她面对的是无声的苦难,是千千万万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与坚韧。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陈山河那样的人会在那个年代崛起——当正规渠道无法满足生存需求时,地下秩序就会自然滋生。而现在,当旧的保障体系瓦解,新的秩序尚未完善时,这些下岗工人的处境,某种程度上正是当年陈山河们产生的土壤。
深夜的编辑部里,苏丽对着整理好的采访素材陷入沉思。电脑屏幕上,是她刚刚写完的一段话:
在这个剧烈转型的时代,我们不仅需要打击违法犯罪,更需要关注那些被时代列车甩下的人。他们的命运,同样是这个时代的注脚。
她保存文档,关掉电脑。窗外,北林市的夜景依旧璀璨,但她知道,在这片璀璨之下,正有无数普通人的生活轨迹被强行改变。她的笔,将再次出发,这一次,不是为了追踪一个枭雄的末路,而是为了书写一代人在时代转折点上的共同记忆。
这注定又是一条艰难的路,但她义无反顾。因为记者不仅要记录光鲜,更要照亮那些被遗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