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缓步走来,步伐不快,却像踩着某种无形的鼓点,每一步都踏在人心最紧绷的那根弦上。
他身后的司机没有下车,那辆在1990年堪称权力图腾的奥迪100,车窗玻璃黑得像深渊,将车内的一切都吞噬得干干净净,它静静地停在那里,崭新、光洁的车身,与背后金州石化锈迹斑斑、写满标语的大门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一边是过去,一边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未来”。
“林旬同志,久仰大名。”男人开口了,声音温和醇厚,像是陈年的酒,带着一股久居上位、掌控一切的从容。
林旬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张脸儒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更像个大学教授,而非一个商业帝国的掌舵人,可林旬的目光穿过那层温和的表象,看到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是鲨鱼在巡游时的平静。
苏晚晴感到了气氛的异常,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瞬间就判断出,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金锐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是“远大集团”这头巨兽真正的主人,她下意识地向林旬靠近了一步,高跟鞋在满是砂砾的地面上轻轻一错,身体绷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振华。”男人微笑着,主动伸出手,“远大建设集团,是我的。”
林旬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
对方的手很温暖,干燥,而且很有力,那是一种常年握笔、签署文件,也同样能一把握住别人生死的手。
“陆总,幸会。”林旬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陆振华的目光在林旬和苏晚晴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最后又落回林旬脸上,笑容更深了,像是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
“林总的手段,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一个电话,,救活了一座即将报废的裂解炉,也顺便签下了一份……本不该存在的合同。了不起。”
他的话听起来是夸奖,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带着丝丝寒意。
苏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对方显然对他们刚才在厂里做的一切了如指掌,连细节都一清二楚,金锐的汇报速度不可能这么快,这说明……他们的一举一动,或许早就被监控了。
“运气好而已。”林旬淡淡地回应,像是拂去肩上的一粒灰尘。
“运气?”陆振华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林总,我们这种人,是不信运气的。”
他刻意加重了“我们这种人”这五个字的发音,像是在说一个圈内的暗号。
苏晚晴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我们这种人?什么人?某个隐秘的商业联盟?还是某种她不知道的技术学派?她下意识地去看林旬,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线索。
可林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得如同一口深井。但苏晚晴却从这极致的平静中,读出了一丝被触动的僵硬。
她心里猛地一个咯噔。
“我不明白陆总的意思。”林旬不动声色地说道。
“不,你明白的。”陆振超的笑容收敛了些,不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客套,眼神变得深邃,仿佛能穿透时间和皮囊,直视灵魂的内核,“我们都来自一个不该存在的地方,一个……更遥远的未来。”
这句话,像一颗无声的炸雷,在苏晚晴的耳边轰然炸响。
她的世界观,她引以为傲的、建立在数据、逻辑和现实上的一切,在这一瞬间,被这句话震得粉碎。
时间、空间、现实、虚幻……所有的概念都搅成了一锅沸粥。
她震惊地看着林旬,又看看陆振华,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呼吸。
重生?
这个荒诞到只会在街边摊劣质小说里出现的词,此刻却被一个开着奥迪、西装革履的男人,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了出来。
更让她感到窒息的是,她看向林旬,那个永远冷静、永远能创造奇迹的男人,他没有反驳,没有嘲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他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毁灭性,它像一把铁锤,将苏晚晴最后的侥幸砸得稀烂。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为什么林旬能凭空拿出超越时代的技术,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明白了为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仿佛跨越了漫长岁月的复杂。
原来,他真的是从未来回来的。
可……不止他一个?
林旬知道,任何否认在这一刻都毫无意义,对方既然敢如此笃定地摊牌,就一定有绝对的把握,甚至可能……掌握了某种他不知道的、可以识别“同类”的方法。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林旬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很稳,像是在进行一场技术论证。
“1980年,春天。”陆振华坦然回答,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你早了整整十年,所以,我见证过陈启明的时代。”
陈启明!
这个名字一出,林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带着整个胸腔都在抽痛。
那些尘封的笔记,陈浩压抑的悲伤,钱老惋惜的眼神,还有他自己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前辈的敬意……所有的一切,瞬间涌上心头。
“你认识他?”林旬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脱的颤抖。
“何止是认识。”陆振华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追忆,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惋惜,“他是我见过最纯粹的天才,大脑里装着一个新世界,可惜……太不识时务。”
林旬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815项目,是你做的?”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是我。”陆振华承认得异常干脆,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愧疚,仿佛在说他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个必要的牺牲,他的研究,在那个时间点,太危险了,他就像一个想在独木桥上玩杂耍的人,会带着所有人一起掉下去,打乱我所有的布局。我不能让他继续下去。”
林旬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一直以为,陈启明是毁于刘长胜那种小人的嫉妒和陷害,是时代的悲剧,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背后竟是这样一个来自未来的同类,用如此冷酷、如此“理性”的理由,亲手扼杀了一位本该照亮时代的天才。
“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你布局的棋子?”林旬的声音里透出压抑到极点的怒火,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不然呢?”陆振华反问,语气理所当然得令人发指,“历史的洪流下,个体的牺牲在所难免。林旬,你的眼光,不该只局限于一个人的恩怨,一个项目的得失。你和我,是站在山顶上的人,我们看到的,应该是整片山河的走向,而不是山脚下一棵树的枯荣。”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旬,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玩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你的SmA技术,很不错,是个很巧妙的补丁,你处理金锐的手段,也很漂亮,但这些,都只是小孩子的把戏。”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我的知识结合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像魔鬼的低语。
“你懂技术,你脑子里装着未来三十年所有关键的技术节点和瓶颈,我懂权术,懂这个时代的运行规则,我用了十年时间,已经编织了一张覆盖了从上到下的巨大的网。”
“加入我。”
陆振华的语气变得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
“你负责技术,做你最擅长的事,我负责扫清一切障碍,包括规则、人脉、资金,以及……所有不识时务的人。”
“我们一起,把这个世界的发展,提前三十年,甚至五十年!”
“你想要的跨海大桥,你梦里都在画图纸的那座钢铁长虹;你想建的超高层建筑,那座能刺破云霄的巴别塔;甚至是更遥远的可控核聚变……我都可以给你创造条件去实现,它们将不再是你的遗憾,而是你履历上闪闪发光的功勋!”
“而我,只需要你成为我这盘大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终于被地平线吞没。
暮色四合,天地间一片昏黄,金州石化那巨大的烟囱像沉默的墓碑,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两人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里被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又泾渭分明。
一个,是想在时代的废墟上,用自己的双手一砖一瓦重建理想的工程师。
另一个,是想把整个时代当成棋盘,视众生为棋子,冷酷推演未来的野心家。
两个来自未来的人,在1990年的黄昏,终于完成了第一次正面交锋。
苏晚晴站在一旁,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她听着这番石破天惊的对话,只觉得荒谬、冰冷,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看着陆振华,那个男人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仿佛笃定林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又看向林旬,他的脸在暮色中显得轮廓分明,看不清表情。
但她知道,一场无人知晓的、决定未来的战争,已经在此刻,悄然打响了第一枪。
林旬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迎上陆振华那志在必得的目光。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陆振华所有华丽的辞藻。
“你说的网,是用陈启明那样的天才的白骨织成的吗?”
“你说的棋盘,是用无数普通人的人生铺就的吗?”
“陆总,”林旬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你的未来,太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