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石化招待所那条长长的走廊里,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每一粒尘埃都悬停在半空,凝固不动。
金锐的脸色,比墙上斑驳的石灰还要复杂,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沉淀成一种铁青。
林旬给出的两个选项,不是选择题,是两根不同粗细的绞索。
先签协议?等于他金锐当着全厂技术骨干的面,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这两个月来整个技术部门都是一群束手无策的饭桶,把金州石化的命脉,亲手交到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手里。
先救炉子?这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万一……万一林旬只是纸上谈兵,把炉子搞砸了,那他金锐就能把所有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甚至可以反咬一口,就说林旬是远大集团派来的商业间谍,蓄意破坏国家财产!
一秒钟内,无数念头在金锐脑中翻滚。他最终选择了他认为风险最小,且能让他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的那条路。
“林总真是快人快语。”金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僵硬到扭曲的笑容,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却藏不住一丝颤抖,“既然林总对我们的七号炉这么有把握,那就……请先展示一下您的通天手段。我们金州石化家大业大,不能凭一句话就草率签约。”
他选了后者。
这是一场赌博。
他赌林旬只是虚张声势,赌这个年轻人只是从某个犄角旮旯里听来了一些皮毛,想借此讹诈。
“可以。”
林旬的回答干脆利落,只有两个字,平静得像是在说“好的”。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丝毫被质疑的恼怒。
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像一把重锤,砸在金锐的心上。
林旬转过身,对身旁一直保持着职业素养,但眼中早已波澜起伏的苏晚晴说:“苏总,麻烦你,跟金副厂长去一趟中控室。我需要实时数据和通话权限。”
苏晚晴微微颔首,她看着林旬的侧脸,这个男人似乎永远都在掌控一切,无论面对的是废铜烂铁,还是人心鬼蜮。
金锐深深地看了林旬一眼,仿佛想把他看穿,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一挥手,带着苏晚晴和几个面面相觑的技术员,快步走向三车间的中控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格外急促,像是在逃离什么。
林旬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那部黑色的转盘公用电话旁,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在他面前缭绕、散开,模糊了他年轻却深邃的脸。
他不需要去现场。
前世,他处理过比这复杂十倍的催化剂中毒事故,七号炉的图纸、参数、甚至是每一根管线的走向,在他踏入金州石化大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在他脑中复刻了无数遍。
……
三车间中控室。
这里是整个金州石化的心脏。
几十个屏幕上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绿色数据流,一股陈旧电子元件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七号裂解炉的各项参数被单独放大在正中央的主屏幕上,那条代表着产率的曲线,正以一个微小但无比坚定的角度,持续下滑。
每一个在场的技术员,都感觉那条曲线像是压在自己胸口的一块巨石,让他们喘不过气。
“接通林总的电话。”金锐坐在总控制台前,对着操作员命令道,声音干涩。
“刺啦……”
一阵电流杂音后,扩音器里传出了林旬的声音。平静,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我是林旬。现在,报一下炉膛温度、进气压力和氢氮比。”
一名戴着眼镜的技术员扶了扶眼镜,立刻报出一连串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
“温度高了三度,压力低了0.2个大气压。立刻调整。”林旬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是一台精密的计算机在下达指令。
操作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金锐。
金锐咬着牙,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最终还是沉重地挥了挥手。
随着操作员在控制台上一阵敲击,屏幕上的数据开始波动,几秒钟后,精准地停在了林旬要求的数值上。
中控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仅凭一组数据就能反推出操作偏差,这已经不是普通工程师能做到的了。
“现在,关闭A-3号阀门,打开b-7号备用管线,准备进行氮气脉冲吹扫。”
林旬的第二道指令,像一颗炸雷在安静的中控室里炸响。
“不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几乎是跳了起来,激动地喊道,“林总,这太危险了!教科书上明确写着,剧烈的热冲击会对铑铂催化网造成不可逆的晶格损伤!这……这是在拿几百万的设备开玩笑!”
这位是厂里的总工程师,陈工,一辈子都奉行规章制度和技术手册。
金锐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要的就是这个!他要的就是权威的反对!只要陈工站出来,待会儿出了事,他就能把责任全推到这个“外行指导内行”的林旬身上。
扩音器里传来一声轻笑,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嘲讽。
“陈工,你说的没错,常规的热冲击确实会。但如果,我能让冲击波的峰值控制在0.1秒内,并且在冲击结束的瞬间,立刻用超量的氢气进行还原性覆盖呢?”
陈工愣住了,喃喃自语:“0.1秒……超量氢气还原……这……这不可能!谁能控制得这么精确?阀门的响应时间都……”
“我能。”
林旬的声音斩钉截铁,两个字,砸得整个中-控室落针可闻。
“现在,执行命令。三分钟后,我要看到第一轮脉冲数据。”
金锐死死盯着屏幕,手心全是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场设备维修,而是在看一场拆弹表演,而他自己,就坐在这颗炸弹上。
操作员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指尖微微颤抖。他看了看金锐,又看了看一脸崇敬与茫然交织的陈工,最终还是一咬牙,按下了执行键。
“脉冲氮气注入!”
屏幕上,那条代表炉膛压力的曲线猛地向上蹿起一个锐利无比的尖峰,又在所有人心脏提到嗓子眼的一刹那,闪电般回落。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条代表氢气注入的曲线紧跟着覆盖上去,像一波温柔的海浪,抚平了刚才的惊涛骇浪。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第……第一轮吹扫完成!催化剂活性……回升了0.5个百分点!”数据分析员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颤抖,像是看到了神迹。
金锐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撑在控制台上的手滑了一下。
虽然只有0.5,但那条该死的、持续下滑了两个月的曲线,第一次,掉头向上了!
“继续。”林旬的声音再次响起,波澜不惊,“第二轮,压力增加5%,脉冲时间缩短到0.08秒。”
“第三轮,压力再加3%,脉冲时间0.075秒……”
“第四轮……”
一道道指令从电话那头传来,精准,果断,不容置疑。
中控室里的气氛,在短短几分钟内,从压抑、质疑,变成了狂热的寂静。那些老工程师们,包括刚才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陈工,全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围在主屏幕前,像是一群虔诚的信徒,仰望着他们的神迹。
他们看着那条代表产率的曲线,一点一点,倔强地,坚定地向上攀爬。
这已经不是在维修设备了。
这是一场在钢铁巨兽体内进行的,跨越时空的,精妙绝伦的微创手术。
一个小时后。
“报告!”数据分析员猛地站起身,因为太过激动,椅子都被带倒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挥舞着手里的报告单,声音嘶哑地吼道:“报告!七号炉催化剂活性恢复到94.8%!产率……产率恢复正常水平!”
“轰”的一声!
整个中控室彻底沸腾了。
工程师们拥抱在一起,欢呼雀跃,有的人甚至激动地摘下眼镜,用力擦着眼角的湿润。这场压在他们心头一个多月的噩梦,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用一部电话,在一个小时内,彻底解决!
金锐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苏晚晴拿起桌上那份早已拟好的合同,迈着优雅而坚定的步伐,走到金锐面前。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欢呼声的间隙里,清脆得像是在为这场闹剧落下帷幕。
她将合同轻轻放在金锐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
“金副厂长,现在,可以签字了吗?”
金锐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眼神锐利的女人,又看了看屏幕上那条已经稳定在高位的、漂亮的产率曲线。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任何筹码。
他拿起笔,那支象征着权力的派克钢笔,此刻却重如千斤。他颤抖着,在合同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别高兴的太早了!”金锐看向林旬有些不甘的说道。
ptA原料,拿下了。
当林旬和苏晚晴走出金州石化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时,天色已经擦黑,天边烧着一片瑰丽的晚霞。
苏晚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仍未消散的震撼。
“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
林旬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眼神却猛地一凝,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奥迪100静静地停在路边,在1990年,这车本身就是权力的象征。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一身笔挺中山装,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看苏晚晴,甚至没有看周围的环境,他的目光,穿过傍晚的薄暮,径直锁定了林旬。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却又洞悉一切的微笑。
林旬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个人,他有些面熟。
但他知道,他就是那个一直隐藏在金锐、远大集团背后的,真正的幕后老板。
那个微笑,那种眼神,那种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度……林旬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他也是。
他也是从未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