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子乔把第三遍洗好的扑克牌摊在茶几上，红桃、黑桃、方块、梅花按顺序排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中天宇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的木纹，目光时不时瞟向门口，像是随时准备起身离开。
“天宇兄，再玩把‘猜牌’？”吕子乔突然开口，指尖在牌面上滑过，停在一张黑桃q上，“就猜这张，你说我会把它藏在哪只手里？”
这是他们大学时玩烂的把戏，看似是猜牌，实则是在试探对方的反应。中天宇的眼皮跳了跳，避开他的目光：“没兴趣，我对玩牌向来不在行。”
“不在行？”吕子乔挑眉，突然抓起黑桃q，手腕一翻，牌就消失了。再摊开手时，牌正夹在中天宇身后的沙发缝里，“可上次你变玫瑰时，手法比这利落多了——那藏牌的角度，跟我师父教的‘袖里乾坤’一模一样，连指尖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中天宇猛地回头，看着沙发缝里的黑桃q，脸色又白了几分。他伸手把牌抽出来，捏在手里，指腹反复摩挲着牌面的纹路，像是想把它捏碎：“巧合而已，你太敏感了。”
“敏感？”吕子乔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往里面倒了半杯温水，“那你说说，‘袖里乾坤’的要诀是什么？我师父说过，这是入门第一课，记错了就别想学好手法。”
这是关键一问。“袖里乾坤”的要诀是“沉肩、坠肘、松腕”，三个词缺一不可，是师父当年敲着他的手背反复强调的，连发音的轻重都有讲究——“沉肩”要轻，“坠肘”要重，“松腕”得带点气音，像叹息。
中天宇捏着扑克牌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沉默了两秒，才低声说：“好像是……沉肩、落肘、松腕吧？记不太清了。”
“落肘？”吕子乔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是坠肘！下坠的坠！我师父当年因为我多说了个‘落’字，罚我对着镜子练了三个小时站姿，你怎么会记错？”
他记得清清楚楚，师父说“坠是往下沉，落是往旁偏，差一点，藏牌的位置就偏了三寸”，那天他的肩膀酸得抬不起来，中天宇要是真的“听说”过，绝不可能把“坠”说成“落”。
中天宇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被噎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喉咙发紧，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他眼底的慌乱切割得支离破碎。
“可能……是我听岔了。”他终于挤出句话，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毕竟是别人转述的，难免有偏差。”
“别人转述？”吕子乔往前倾了倾身，目光像淬了冰，直直射向他，“哪个别人？连‘坠肘’和‘落肘’都分不清，还敢跟你讲‘袖里乾坤’？”
他抓起桌上的搪瓷杯，往中天宇面前一推，杯底与茶几碰撞的脆响在客厅里回荡：“再或者，你根本不是听别人说的，是自己记错了——就像当年你在宿舍练手法，总把‘松腕’做成‘甩腕’，被我笑‘像在甩面条’，结果赌气练到半夜，把袖子都磨破了。”
这话像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中天宇记忆的闸门。他仿佛又回到那个闷热的夏夜，宿舍的吊扇吱呀作响，吕子乔趴在桌上笑他的手法像“甩面条”，他憋着气对着镜子练，直到后半夜，袖口磨出个大洞，露出里面磨红的手腕。
“我……”中天宇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神涣散，像是陷入了回忆，“我没有磨破袖子……”
“你有！”吕子乔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那天你穿的是件蓝色格子衬衫，左袖口磨出的洞能塞进拳头，还是我把自己的备用衬衫借你穿的——那衬衫领口有个咖啡渍，是你前一天打翻豆浆弄的，你忘了？”
这些细节像密集的针，扎向中天宇的防线。他的脸色从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没想到吕子乔记得这么清楚，连衬衫的颜色和污渍都分毫不差，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此刻正被一点点剥开，露出里面鲜活的纹路。
“你说不出来了，对不对？”吕子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根本不是什么‘中天宇’，你就是……”
“我不是！”中天宇突然拔高声音，像被踩疼的刺猬，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手里的扑克牌散落一地，“你别再瞎猜了！我跟你说过，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再也装不出平日的镇定。散落的扑克牌在他脚边打转，其中一张正好是黑桃q，牌面上的女王眼神冰冷，像是在嘲讽他的狼狈。
“时机？”吕子乔也站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半米，空气里的火药味几乎要燃起来，“什么时机需要你藏这么久？需要你盗用别人的记忆，模仿别人的手法？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偷东西的贼！”
“我没有偷！”中天宇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他抓起桌上的搪瓷杯，想往地上摔，手却在半空停住了——那杯子的款式，和当年宿舍里用的一模一样，是吕子乔用奖学金买的，说“搪瓷的抗摔，适合我们这种毛手毛脚的”。
他慢慢放下杯子，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些不是别人的记忆，是……是我自己的。”
这句话像颗炸弹，在客厅里炸开。吕子乔愣住了，他没想到中天宇会突然松口，更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你的？”他皱紧眉头，“那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到底是谁？”
中天宇背过身，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压抑什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疲惫：“我叫……陈默。”
吕子乔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陈默？那个出国深造、据说早就定居海外的陈默？那个和他一起烧窗帘、一起被宿管追着骂、一起在宿舍练魔术的陈默？
“你胡说！”他下意识地反驳，“陈默在国外，去年还跟我视频过，他根本不可能……”
“视频里的人不是我。”中天宇的声音打断他，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是我找的人假扮的。我……当年出了点事，没法跟你们联系，只能……”
他的话没说完，却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那些被隐瞒的、被回避的、被刻意遗忘的过往，此刻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吕子乔看着他颤抖的背影，突然想起视频里的“陈默”——笑容很像，语气很像，却总在提到当年糗事时眼神闪烁，他当时只当是太久没见生分了，现在想来，全是破绽。
“为什么？”吕子乔的声音发哑，“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中天宇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他看着吕子乔，眼神里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终于卸下重担的释然：“对不起，子乔。让你……等了这么久。”
这一声“对不起”，像根针，刺破了吕子乔心里最后一层防备。所有的怀疑、愤怒、不解，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说不出来，咽不下去。
散落的扑克牌还在地上躺着，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上面，反射出细碎的光。吕子乔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突然觉得，那些反复核实的细节，那些被戳穿的破绽，其实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回来了。
客厅里的空气不再紧绷，却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寂静。中天宇站在那里，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吕子乔站在原地，心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有些真相，揭开时总是伴随着疼痛，却也意味着，终于可以开始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