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的鲜血尚未冲刷干净,午门外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京城上空,一股新的暗流已然在惶惶不安的勋贵与朝臣间涌动。新帝赵珩以雷霆手段夷平安国公三族,其酷烈决绝深深震慑了所有人,但巨大的恐惧之下,往往滋生着更隐蔽的对抗。
御书房内,赵珩眉宇间的戾气并未因安国公伏诛而消散,反而愈发深沉。他面前摊开的,是「青鸾」呈上的最新密报——并非关于北狄或佛郎机人,而是关于安国公府抄家清算过程中,一个意外牵扯出的,可能更为庞大、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盐引。
「陛下,」「青鸾」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能辨出一丝凝重,「清查安国公府名下产业与往来账目时,发现其虽被夺爵多年,暗中却仍通过白手套,掌控着江南三州共计一百二十七张盐引的运作。这些盐引,每年带来的利润,远超其明面上的田庄、铺面收入总和。而且,经手这些盐引的,不止安国公府一家。」
赵珩指尖点着那份列举了数个名字的密报,眼神冰冷:「永定侯、武宁伯、还有……几个皇商世家。好,真是好得很!朕还在这里为北狄边患、为国库空虚焦头烂额,他们倒好,靠着祖宗留下的恩荫,趴在朝廷的命脉上吸血自肥!」
盐铁之利,自古便是国家财政命脉。盐引,即是官府发给盐商运销食盐的凭证,其背后是巨大的垄断利润。前朝盐政崩坏,盐引滥发,官商勾结,导致盐价飞腾,民不聊生,国库却未见充盈,亦是亡国祸根之一。冷焰开国后,曾大力整顿盐政,收回盐引发放权,严控数量,意在恢复秩序,充实国库。然而,不过十数年光景,这顽疾似乎又有复萌之势,甚至与勋贵集团纠缠得更深。
「据初步探查,」「青鸾」继续道,「这些勋贵之家,或利用自身影响力,为关联盐商获取盐引提供便利,抽成牟利;或直接参股,隐身幕后操纵;更有甚者,如安国公府,利用昔日人脉,暗中控制部分盐引的流转,低买高卖,空手套白狼。其手段隐蔽,关系网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牵一发而动全身?」赵珩冷哼一声,「安国公的三族朕都动了,还怕再动几个蛀虫?!」
「陛下,」「青鸾」微微抬眸,「盐政关乎民生稳定,且牵扯众多。若此时再兴大狱,恐引发朝局剧烈动荡,若被北狄或佛郎机人探知,趁虚而入……」
赵珩沉默了片刻,怒火在理智的压制下稍稍平息。他明白「青鸾」的顾虑。刚刚以血腥手段处置了通敌叛国的安国公,若立刻又对一大批勋贵开刀,哪怕罪名确凿,也极易被解读为新帝刻意打压勋贵集团,清洗朝堂,必然导致人心离散,政局不稳。尤其是在外部压力巨大的当下。
「你的意思是,暂且按下?」赵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
「非也。」「青鸾」摇头,「安国公案已敲山震虎,此时正是梳理盐政、敲打相关人员的良机。只是,手段需更迂回,目标需更明确。可借清查安国公府盐引案为由头,要求所有持有盐引的商户及关联官员,限期自查自报,主动说明盐引来源、经营状况,并补缴历年可能存在的税款亏空。同时,由户部、监察院联合,对盐引发放、流转记录进行彻查。」
「给朕一个名单,」「青鸾」顿了顿,补充道,「哪些是必须严惩以儆效尤的,哪些是可以敲打拉拢的,哪些是能弃车保帅、让其主动吐出利益的。分化瓦解,循序渐进,既整肃盐政,充盈国库,又不至于引起大规模反弹。」
赵珩看着「青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位由太上皇一手提拔起来的监察院首领,不仅忠诚可靠,其政治手腕与对局势的精准把握,更是远超常人。她总能在他被怒火冲昏头脑时,给出最冷静也最有效的建议。
「就依你所言。」赵珩最终点头,「拟旨吧。着户部、监察院即日起,联合清查盐引旧案,以安国公府牵扯出的线索为引,给朕彻查到底!限期一月,所有相关者主动自首,补缴税款者,可酌情从轻发落;逾期或被查实者,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声音转寒:「至于那份名单……你尽快给朕。朕倒要看看,这满朝朱紫,还有多少是披着官袍的蠹虫!」
* * *
清查盐引的旨意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了本就人心惶惶的朝堂之上。
与安国公案直接的叛国罪不同,盐引问题牵扯的是更为普遍的利益格局。多少勋贵世家、官僚集团,其维持表面风光、维系关系网络的巨额开销,除了田庄俸禄,很大一部分便来自于这些灰色乃至黑色的收入。皇帝此举,无异于要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刨开来看。
恐慌在暗地里蔓延。
「陛下这是要赶尽杀绝啊!」永定侯府书房内,几位关系密切的勋贵聚在一起,个个面色阴沉。永定侯赵慷,论辈分是赵珩的堂叔祖,此刻也是眉头紧锁。
「安国公那是自作孽,通敌卖国,死有余辜。可这盐引……多少年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先帝在时也未曾如此严苛!」武宁伯愤愤不平,他家的进项,有三分之一来自盐利。
「黄口小儿,刚登基几天,便如此不念香火之情!」另一人低声咒骂。
「慎言!」永定侯赵慷呵斥道,他到底老成些,「隔墙有耳!‘青鸾’的耳目,无孔不入。」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惊疑不定的脸。
「侯爷,您得拿个主意啊。」武宁伯看向永定侯,「难道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等着监察院那帮酷吏查上门来?」
永定侯沉吟良久,缓缓道:「硬顶是顶不住的。安国公府就是前车之鉴。陛下正在气头上,又有‘青鸾’相助,我们若公然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怎么办?难道真要我们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还要补税?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吐,肯定是要吐一部分的。」永定侯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但更多的是精明,「不仅要吐,还要主动吐,抢在期限之前吐。不仅要补税,还要主动捐献,支持陛下北伐,充盈国库。」
「什么?!」几人都愣住了。
「这是何道理?我们岂不是任人宰割?」
「非也。」永定侯摇摇头,「这叫以退为进。陛下要的是钱,要的是整顿盐政的政绩,未必真想将我们所有勋贵连根拔起,那样朝堂就真的空了,于国无益。我们主动认罚,捐输军饷,既全了陛下的面子,也表明了态度。陛下初登大宝,也需要稳住我们这些老臣。只要度过了眼前这一关,日后……再从长计议不迟。」
他压低了声音:「别忘了,盐引之利,根子也不全在我们。户部、地方盐运司……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厘清的?只要我们态度恭顺,陛下未必会深究到底。毕竟,法不责众。」
一番话,说得几人面面相觑,最终缓缓点头。眼下,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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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并非所有勋贵都如永定侯这般“识时务”。
另一处隐秘的别院里,气氛则要激烈得多。
「赵慷那个老狐狸,肯定是想自己先撇清!他以为主动割肉就能保全自身?做梦!皇帝小儿这是要削我们的权,夺我们的利!今日能让步盐引,明日就能动我们的田庄、部曲!」一个满脸横肉的勋贵狠狠地将酒杯顿在桌上。
「没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让皇帝知道,我们不是安国公那个蠢货,不是他想捏就能捏的!」
「可是……我们又能如何?兵权不在我们手里,朝中也多是见风使舵之辈……」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是平陆伯,他素以诡计多端着称,「盐政复杂,账目繁多,就算户部和监察院联手,一月之内岂能查得清楚?我们可以……让一些账本永远消失,让一些关键的人……开不了口。」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另外,不是要北伐吗?军需粮草,辎重转运,哪一样离得开我们的人?只要暗中使些绊子,让北伐之事进行得不那么顺利,陛下自然就知道,离了我们,他这江山也坐不安稳!」
「此计甚妙!」几人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
「但要做得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放心,具体事宜,我自有安排。」平陆伯阴恻恻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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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贵们的反应,无论是“以退为进”还是“暗中对抗”,都未能逃过监察院的眼睛。
「青鸾」将收集到的情报整理成册,再次呈报御前。
「永定侯、武宁伯等七家,已主动向户部提交了部分盐引账目,并表示愿意补缴税款,同时捐输银钱以供军资。」「青鸾」禀报道,「平陆伯、镇远侯等五家,则暗中串联,似有异动。其门下管事近日活动频繁,与户部、漕运,乃至军中一些中层将领,接触密切。似乎在试图销毁证据,并可能对北伐后勤不利。」
赵珩看着那份名单,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倒是有聪明人,知道断尾求生。也有……不知死活的。」
他手指点在平陆伯的名字上:「这个平陆伯,朕记得,他家的盐引份额,似乎来得并不干净。前年两淮盐案,有个盐运司副使畏罪自尽,好像就与他家有些关联,只是当时证据不足,让他逃脱了。」
「陛下记得没错。」「青鸾」颔首,「当时确有其事,只是线索中断。此次或可借机深挖。」
「不必等了。」赵珩眼中寒光一闪,「既然他不想体面,那朕就帮他体面。他不是想让人开不了口吗?你就去把他那个负责销毁账本、联络各处的管家,‘请’到监察院喝茶。朕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监察院的刑具硬!」
「臣明白。」「青鸾」会意。
「至于永定侯他们……」赵珩沉吟片刻,「既然他们识相,朕也不会做得太绝。他们捐献的银钱,照单全收,纳入北伐专款。补缴的税款,按律办理。但你要派人盯紧了,若他们只是权宜之计,日后还敢再犯,数罪并罚!」
「是。」
「还有,」赵珩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西苑的方向,「此事……不必惊扰太上皇静养。」
「青鸾」微微一顿,低头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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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察院的行动效率极高。
平陆伯府那位倚为臂膀、知晓无数阴私的大管家,在一次“意外”的街头冲突中被巡城兵马司“带走”,然后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未出现。数日后,他经手的部分关键账本副本和与一些官员、将领的密信,却悄然出现在了「青鸾」的案头。
与此同时,户部与监察院的联合稽查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强大的压力和高效率的运作下,一些原本坚称账目无误的盐商开始松动,为了自保,开始吐露实情。一条条清晰的利益输送链条被勾勒出来,涉及到的不仅是勋贵,还有部分户部官员、地方盐司官吏。
平陆伯等人试图在北伐后勤上做手脚的阴谋,尚未真正发动,便被监察院提前察觉并扼杀在摇篮中。几名负责关键辎重转运的中层官员被迅速调离或控制。
铁证如山之下,平陆伯、镇远侯等负隅顽抗的勋贵,很快步了安国公的后尘,被锁拿下狱。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时,朝野再次哗然。相比安国公的通敌叛国,这些勋贵贪腐蠹国、甚至企图破坏北伐的行径,同样引发了巨大的民愤。
这一次,赵珩没有再动用凌迟、夷族之类的酷刑,但处罚依旧严厉:夺爵、抄家、主犯斩立决,家眷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其党羽、牵连官员,或罢官,或流放,或下狱论罪。
而如永定侯等“识时务”者,虽然损失了大笔钱财,肉痛不已,但终究保住了爵位和家族的根基。经此一役,他们彻底看清了新帝的手段与决心,再不敢心存侥幸,行事愈发谨小慎微。
一场原本可能引发朝堂地震的盐引风波,在赵珩与「青鸾」的默契配合下,以雷霆手段与分化策略,被迅速而有效地平息。勋贵集团的气焰遭到沉重打击,其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户部的库房因抄家和补税、捐输,短时间内变得充盈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北伐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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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暖阁。
福顺将外界发生的一切,用最精炼的语言,向冷焰娓娓道来。
冷焰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听完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陛下此番处置,刚柔并济,颇有章法。」福顺小心地评价道。
冷焰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嘴角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借安国公的叛国案立威,再以盐引案梳理朝堂,敲打勋贵,充盈国库……步子走得急了点,但效果不错。看来,‘青鸾’没少在旁边出谋划策。」
她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陛下天资聪颖,又肯用心。」福顺赔笑道。
「聪颖是够聪颖,手段也学得很快。」冷焰将玉佩放下,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只是……这帝王心术,用得太顺手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满朝的蠹虫,杀是杀不尽的。今日杀了安国公、平陆伯,明日还会有张国公、李伯爵冒出来。根源不在几个人,而在制度,在人心。」
「陛下还年轻,总能慢慢梳理……」福顺宽慰道。
「但愿吧。」冷焰收回目光,重新变得古井无波,「北狄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回主子,额尔德尼汗王似乎已经初步稳住了局面,正在整合各部。我们的人回报,他近期与几个西边来的商人接触频繁,似乎……在寻求新的武器来源。」
冷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来,安国公这条路断了,他又找到了新的路子。告诉皇帝,北伐之事,需尽早决断,迟则生变。」
「是。」
福顺退下后,暖阁内重归寂静。
冷焰独自坐了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将窗棂染成一片昏黄。她伸手,从枕下摸出那方盛放着染血瓷片的锦盒,轻轻打开。
冰冷的瓷片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江山……这人心……」她低声自语,指尖拂过瓷片边缘那早已干涸黯淡的血迹,眼神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