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风格外凛冽,带着深秋的湿冷寒意,无情地吹刮着。大片枯黄的芦苇丛在黑暗中起伏,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万千细语又似呜咽的沙沙声响,连绵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摇曳的黑色海洋,将一切秘密都吞没在其深处。郑龙一马当先,心中如火燎原,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巨兽,蛮横地分开层层叠叠的苇秆,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入芦苇荡深处,吴文与其他捕快紧随其后,手中高举的灯笼投射出的昏黄光柱,在密集交错的苇秆缝隙间慌乱地扫视、跳跃,如同焦急寻觅的眼睛。
“在这里!头儿!船在这里!”一名眼尖的捕快猛地停下脚步,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喊道。
众人心脏一提,迅速循声围拢过去。只见一艘半旧的乌篷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靠在岸边一个极其隐蔽的河湾凹陷处,船身随着细微的波浪轻轻晃动。船头悬挂着的那条作为标识的黑布条,在夜风中无力地飘荡,像是一面不祥的旗帜。整个船篷低垂,厚重的帘幕遮蔽得严严实实,里面听不到任何声息,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慌。
郑龙心焦如焚,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生怕孩子们已遭毒手或是被转移。他一个箭步猛地踏上湿滑的船头,船身随之剧烈一晃。他顾不得许多,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把掀开了那扇厚重的、带着河腥气的船帘——
稚语泣暗笼!
灯笼昏黄的光线,如同救赎的圣辉,猛地刺破了船舱内浓稠的黑暗。光线所及之处,赫然是三个蜷缩在冰冷船板上的小小身影!他们像受惊的小兽般紧紧挨在一起,手脚被粗糙的绳索松散地捆绑着,限制了活动,却幸运地没有被堵住嘴巴。然而,他们显然被喂食或嗅入了过量的迷药,个个眼神涣散迷离,失去了孩童应有的灵动光彩,小脸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昏黄光线下更显脆弱。年纪最小的狗蛋似乎药效刚过去一些,意识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正无意识地瘪着小嘴,从喉咙深处发出小猫一样细微的、带着巨大惊恐和委屈的抽泣声。另外两个孩子也懵懂地睁着失神的大眼睛,看到突然出现的、穿着陌生官服、面容因焦急而显得有些狰狞的大人们,吓得浑身一颤,本能地想要往后缩,却连哭喊出声的力气都已耗尽,只剩下微微的颤抖。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铁血汉子的心上,让他们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快!快!都抱出来!小心点!千万小心!”郑龙的声音竟不受控制地有些发颤,他那雄壮如山的身躯此刻动作却异常笨拙而轻柔,仿佛生怕碰碎了稀世珍宝。他小心翼翼地将轻飘飘的、浑身冰凉的狗蛋从冰冷的船板上抱起,用自己宽阔的胸膛温暖着那小小的身体。吴文和其他捕快也赶忙上前,眼眶泛红,动作极致轻柔地将另外两个孩子一一抱出狭窄压抑的船舱,迅速而小心地解开着他们身上那令人愤怒的束缚。
接触到外面微凉却清新的空气,感受到抱着他们的、坚实手臂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力量,孩子们似乎那被药物和恐惧麻痹的神经终于苏醒了一些,意识到自己可能得救了。那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渐渐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充满了巨大委屈和劫后余生恐惧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娘……”
“怕…黑…里面好黑……”
“呜呜……爹……”
稚嫩而破碎的哭声在寂静的河岸边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揪心刺骨,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每个人的良知之上。
也几乎是同时,得到消息的张王氏等丢失孩子的父母,在家属和衙役的搀扶下,如同疯魔了一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披头散发地冲到了河边,哭喊声划破了夜空。
“狗蛋!我的狗蛋!我的儿啊——!”张王氏那双原本因绝望而空洞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被郑龙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那个小小身影。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呼喊,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几乎是抢夺一般从郑龙怀中接过孩子,紧紧、紧紧地搂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双臂勒得那样用力,仿佛要将他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离。她的脸死死贴着孩子冰凉汗湿的小脸蛋,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又似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便打湿了孩子单薄的衣衫肩头。
慈母泪沾襟!这泪水,冲刷的是绝望,灌溉的是失而复得的生命。
另外两位母亲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在冰冷的河岸边接连上演。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与之前那噬人心魄的极致恐惧和绝望交织在一起,化作滚滚的热泪和语无伦次的、夹杂着哭腔的呢喃与呼唤。父亲们则强忍着喉头的哽咽,红着眼圈,用力拍打着官差们的肩膀,嘴唇哆嗦着,除了反复的“谢谢青天!谢谢各位差爷!”,再也说不出其他完整的字句。整个河岸,被一种强烈到极致、复杂难言的情感风暴所笼罩,之前所有积压的紧张、愤怒、压抑,在此刻尽数化为这感人至深、令人动容的泪水与紧紧相拥的团聚。
林小乙站在稍远些的芦苇阴影下,左臂的伤口已被同僚用撕下的衣摆简单包扎好,白色的布条在夜色中有些显眼。他看着这悲喜交加、感人肺腑的团聚一幕,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得以稍稍放松,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欣慰和沉甸甸的成就感缓缓涌上心头,冲刷着身体的疲惫与疼痛。这,或许就是他选择这条道路,身为捕快,追寻正义的意义所在。
然而,职业的敏感和脑海中高逸赋予的缜密思维,让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这片刻的成功喜悦中。趁着父母们激动情绪稍稳,正七手八脚地用带来的厚衣服包裹孩子、喂热水的时候,他缓步上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和眼神显得温和而无害,轻声问那个在母亲怀里依旧微微抽噎、年纪稍大些、约莫五六岁的布庄东家女儿:“小妹妹,现在安全了,别怕。告诉哥哥,那些坏人把你们关在这里之前,还有没有把你们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除了你们三个,有没有看到……其他的小朋友?”
那女孩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怯生生地看了林小乙一眼,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可信。她断断续续地,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有…有个好黑好黑…没有窗子的屋子…好冷…还有…还有好几个比我还小的弟弟妹妹…他们一直哭…后来…后来就不见了……”她的小手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似乎回忆起了比黑暗船舱更可怕的经历,声音里带着恐惧的颤抖,“他们…他们被…被几个脸上好凶的叔叔…带到…带到‘大船’上去了……”
大船!
这个词,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从温暖的团聚氛围中窜出,用它那带着致命寒意的信子,瞬间刺破了现场所有暂时的欣慰与温情!
林小乙瞳孔骤缩,猛地抬头,与同样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剧变、快步走来的赵雄、郑龙、吴文交换了一个无比震惊和沉重的眼神!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绝非一起简单的、局限于平安县内部的拐卖案!这个荒祠,这艘乌篷船,仅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中转点!那些被提前带走的、不知所踪的孩童,竟然是被送上了通往更远地方、更难以追踪的“大船”!这背后隐藏的,极可能是一条跨越州府、组织严密、甚至可能连通水陆的庞大贩运链条!
河边的风,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更加刺骨寒冷。刚刚救回三个孩子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被这意外揭露出的、更庞大、更黑暗、更令人心悸的冰山一角所冲淡、所覆盖。
慈母的滚烫泪水尚未干涸,新的、更加浓重的阴影已然如同乌云般重重笼罩下来。平安县这片看似平静的池塘下,连接着的竟是足以吞噬更多无辜稚嫩生命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暗流。林小乙的目光越过那相拥哭泣的母子,越过摇曳的芦苇,深深地投向那在夜色中沉沉睡去、却暗流汹涌的河道远方,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冰冷,而又充满了新的、更加艰巨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