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脑海里的那片迷雾才开始消散。
为何以陛下之雄才大略，以师祖之亚圣修为，竟会对权倾朝野的李家，一再容忍。
说是朝堂博弈，那就太简单了。
归根结底，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理念，两种足以影响整个天下未来千年走向的“道”，在这座名为大奉的棋盘之上，最根本的……碰撞。
李司年，以及他背后那位神秘的儒家圣人，所奉行的是近乎于法家“以法治国”的有为之道。
他们相信，唯有最强大的集权，最森严的法度，才能将欲望与混乱杂生的芸芸众生，都牢牢地禁锢在秩序的框架之内，从而实现一种冰冷而又绝对的……永恒。
而师祖这一脉，则更倾向于道家的无为而治。他们相信大道自然，人心本善。为政者当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不过多地干预，让天下万民都能遵循其本心，自由地生长，最终达到一种充满了活力与可能性的……大同。
两种道，没有绝对的对错。
却又水火不容。
“孩子。”
夫子看着苏文渊有些明悟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你能明白，很好。”
他看着窗外在春风之中，自由生长的青翠竹林，脸色闪过一丝无奈。
“我与李家的老家伙，对弈了近百年。棋盘之上你来我往，各有胜负。却始终谁也无法将对方，彻底地……将死。”
“我们都清楚，无论是他的有为，还是我的无为，都并非是这盘天下大棋……最终的答案。”
他的脸上有着一丝深深的疲惫。
“而随云他，便是我们这盘棋局之中，最大的变数。”
“他试图将儒道两家的道，进行融合。取有为之法，行无为之仁。却不想最终落得一个画虎不成反类犬，道心受损的结果，最终没成想被那李斯逆徒移花接木，再续上大道之路。”
他悠悠地转过身来，期盼的目光落在苏文渊身上。
“直到……你的出现。”
他的脸上浮现好奇的笑容。
“你，很有趣。”
“你的身上既有儒家的仁，又有法家的严。既有兵家的霸，又有道家的玄。甚至还有墨家的巧，商家的利，医家的善……”
“百家之长，仿佛都已尽数融入了你的骨血之中。”
“却又不属于任何一家。”
“这很奇怪，仿佛你的血液对道来者不拒。”
“你就像是一个，我们这盘早已陷入了僵局的棋盘之外的……第三个棋手。”
他看着苏文渊，缓缓地问道：
“文渊。”
“……你可愿为这盘沉闷了百年的棋局。”
“落下一颗全新的……棋子？”
苏文渊的心，被这一连串的话给惊蒙了。
他的心底深深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在这一刻，大脑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这不仅仅是一个问题。
更是一个决定他眼下命运、未来命运，甚至决定这天下未来走向的选择。
他没有选择。
对着这位儒道圣人，郑重一揖。
“学生……”
愿为天下苍生……”
“……执子。”
……
三日后。
苏文渊从圣人讲道之中，逐渐回过神来，这是师傅这一脉对他的馈赠。
走出白鹿山时，他整个人的气质，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他的心思、儒修的那颗道心如今已深不可测，厚重无垠。
原本半步儒道的修为，此刻已经随时可以打破，而且的理解，已然超越了当世绝大部分的大儒。
他拥有了让那些真正的棋手，心平气和的坐而论道的资格。
在他决定开始下一步棋之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等着他去相见。
刚返回到状元府，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已然在此等候多时。
那是一名身穿黑色劲装，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的中年男子。
从他身上散发的那股独特气息，苏文渊便已猜到了他的来历。
墨家。
“苏状元。”
那名男子对着苏文渊，行了一个极其古朴的拱手礼。
“在下墨七，奉我家钜子之命，特来邀请苏状元，前往天工坊……一叙。”
苏文渊的心中，微微一动。
他的思绪飘飞，目光晃散。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
天工坊，坐落于京城的西郊，乃是大奉王朝，真正的技术核心与军事重地。
其戒备之森严，甚至比之皇宫大内，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文渊跟随着沉默寡言的墨七，穿过重重关卡，来到天工坊的最深处。
他看到让他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景象。
只见在一座建筑的门前，站着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
一位身穿紫金色的钜子长袍，面容与墨璃有七分相似，更添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与深沉。
他便是当代墨家钜子——莫山海。
而在他的身旁，则站着一位老熟人。身着破旧黑袍，气息同样深不可测。
正是与苏文渊，有过一段交集的……莫凡。
这两位本是水火不容的师兄弟，此刻竟并肩而立。
莫山海目光落在缓步走来的青衫少年身上。
他的神色复杂，有敌意，有审视，有好奇，更有一丝……
……期待。
早听小女说起此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儿把一个男子这般挂在嘴边。没成想，师弟回来竟然也是因为此人。
苏文渊看着眼前这一幕，微微一笑。
自己当初在石塔之顶，有意劝解的一句话，终于……开花结果了。
他走到二人面前，对着二人抱拳行礼。
“学生苏文渊，见过二位前辈。”
然而——
就在他行礼的瞬间。
莫山海与莫凡，这两位墨家的最高掌权者，竟不约而同地，对着这个比他们小了不知多少辈的后生。
缓缓地，单膝跪地。
行了一个墨家传承之中，最为古老，也最为郑重的……
……古礼。
“墨家第三十七代钜子，莫山海。”
“墨家弃徒，莫凡。”
他们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敬意与虔诚。
“叩见”
“执掌革新之心的……”
“……道子。”
……
苏文渊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住了。
在他发愣的时候，一道满是欣喜的熟悉声音，从眼前的建筑之内传了出来。
“爹爹，师伯。”
“你们……吓到他了。”
伴随着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声。
一位身穿白色琉璃长裙，气质更加空灵与绝世，一双清澈的眸子之中，依旧带着对世界好奇与纯真的少女，慢步走了出来。
她的手中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
……桂花糕。
她看着那个又转头呆呆看着她的青衫身影，一向清冷的俏脸之上，绽放出一抹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灿烂笑容。
“苏文渊。”
“喏，信里答应给你做的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