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醒来时,看见帐顶是素色的绸布,边缘绣着一圈银线云纹。她动了动手,袖中的帕子早已干透,硬邦邦地贴在掌心。春桃坐在床边,见她睁眼,立刻端来一碗温水。
“世子说你醒了也别乱动。”春桃扶她坐起,声音压得极低,“外面正在宣读圣旨,三天后要去西山行宫秋猎,全家都得随行。”
薛明蕙没应声,只轻轻咳了一下。这一咳牵动胸口,闷得难受。她低头看向那块帕子,上面残留的血迹已干涸,先前隐约看见的那个跪着的人影,如今再也辨不分明。
谢珩走了进来,听见屋内的动静。他穿着一袭黑色常服,腰间佩刀未卸,脸上毫无波澜。
“你能走吗?”他问。
薛明蕙抬眼看他:“你要我一起去?”
“圣旨点名了。”谢珩走近几步,“不去便是抗旨。而且……”他顿了顿,“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春桃递过药碗,薛明蕙轻轻摇头。谢珩接过碗搁在桌上,转身对春桃道:“去准备马车,带上厚披风。”
当夜,府中开始收拾行装。次日清晨,一行人启程入宫。薛明蕙倚在轿中,一路沉默。进宫门时,她瞥见远处一队形似猎户的人被引向侧道,领头那人背着弓,袖口露出半截粗布。
她心头一紧,指尖掐进掌心。
抵达西山行宫已是午后。围场设在南坡,旌旗林立,百官伫立等候。元启帝坐在高台上,黄伞遮阴,手中捏着瓜子喂鸟,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听不真切。三皇子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他五岁的儿子。
薛明蕙被安置在偏帐歇息。她掀开帘子向外望去,风吹树叶,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忽然一阵咳嗽涌上喉头,她急忙用帕子捂住嘴。再摊开时,帕上又添新血。
鲜血顺着旧痕蔓延,竟勾勒出一支箭的形状——黑羽、铁镞,箭锋直指皇帝所在!
她猛地站起,腿下一软,险些跌倒。春桃赶紧上前搀扶。
“快……去找谢珩。”她喘息着,“有人要射皇上。”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响起弓弦之声。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直扑黄伞!皇帝仍低头逗鸟,浑然不觉。
就在此刻,一人从人群中疾冲而出。谢珩翻身上马,抽出长弓,反手搭箭,凌空一射。两支箭在半空相撞,黑羽箭偏转方向,深深插入地面。
全场哗然。
侍卫迅速围拢高台。一名将领拾起落地之箭,快步呈上。箭尾刻着狼首图腾,狰狞可怖。
元启帝盯着那支箭,忽然将手中瓜子尽数撒落。他指着箭尾,声音微颤:“北狄……又来了?”
无人敢应。
他目光转向谢珩,眼神陡然清明几分:“你救了朕。此事……你去彻查。谁若阻拦,便说是朕准的。”
谢珩抱拳:“臣,遵旨。”
混乱渐平。薛明蕙被人扶回帐中,面色苍白如纸。她靠在榻上,双手仍在轻颤。春桃劝她躺下,她却摇头,只要笔墨。
片刻后,谢珩进来,合上帐门。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薛明蕙咬破嘴唇,一口鲜血喷在帕上。血迹缓缓晕开,显现出几道人影藏于林中,手中握着一幅画像——正是三皇子之子。其中一人张口说话,唇形清晰可辨:“等皇帝一死,就立小主人登基。”
她提笔写下八字:伪嗣将立,乱自内生。
谢珩凝视那纸良久,才将其折好收入袖中。
“你知道是谁做的?”他问。
薛明蕙闭目:“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知道……他们并非真想杀皇帝。”
谢珩皱眉。
“他们是想让皇帝活着看到那一幕。”她睁开眼,“亲眼看着他最信任的儿子,带着北狄之人踏入皇宫。”
帐外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谢珩走到门口倾听片刻,回头道:“我已派冷十三去查那些猎户的来历。你先休息,不要再用了。”
临走时,薛明蕙忽然唤住他。
“那支箭……是不是和毒簪一样,是从崔家墓里取出来的?”
谢珩脚步一顿。
“你怎么知道毒簪的事?”
“你忘了?”她苦笑,“那晚你在廊下取的东西,春桃看见了。”
谢珩默然片刻:“没错。这支箭的形制,与当年陪葬猎弓原是一套。工匠署有记载,共六件,五件尚在墓中,唯独少了一件。”
“所以又是饵。”薛明蕙低声说,“他们就是要我们发现,要我们知道背后有人操纵。”
谢珩点头:“但他们没想到你会提前看见。”
他离去后,薛明蕙独卧榻上。帐内寂静,唯有铜壶滴水声断续可闻。她忆起昏倒前那一幕跪影,此刻终于明白——那不是求饶,而是效忠的誓约。
她摸了摸额角的伤处,指尖沾了些许血,顺手抹在帕上。血刚落下,帕上的旧痕竟微微一颤。
她怔住了。
这不是她的预知。
这是别人的血,在回应她。
她猛然坐起,心跳急促。尚未反应过来,帐外一声短哨响起——是谢珩定下的暗号,示警有人靠近。
她迅速将帕子塞进袖中,正欲唤春桃,帐帘却被掀开。
一名宫女立在门口,低垂着头,手中托着一碗汤药。
“德妃娘娘亲熬的安神汤,请小姐趁热用。”
薛明蕙不动:“我不喝。”
宫女未退,反而上前一步:“这药是德妃亲手所煎,说您身子虚弱,需多调养。”
薛明蕙盯住她腕上的镯子——银质雕花,内圈却有一道缺口。她认得这件饰物。三日前,曾在谢珩书房见过,是从刺客尸身搜出的证物,其上有北狄特有的香料灰烬。
她缓缓后靠:“放下吧。”
宫女将药碗置于小几,转身欲走。就在她抬脚刹那,薛明蕙忽而开口:
“你左手第三根手指,为何缠着布条?”
宫女脚步一顿。
“划伤了。”她答得极快。
“让我看看。”薛明蕙轻声道。
宫女回首,依旧低着头。但她右手悄然滑入袖中。
就在这时,帐外一声厉喝:“抓住她!”
谢珩带两名暗卫冲入。宫女转身欲逃,刚至门口便被绊倒。春桃从后猛扑,死死抱住她的双腿。
谢珩上前一把扯开她袖口,赫然藏着一柄短刀,刃口泛着幽蓝光泽。
“又是血藤。”他冷笑,“你们还真是懒得换花样。”
宫女被拖了出去。薛明蕙望着那碗药,始终未动。
夜深,谢珩再来,带来消息。
“那女人是二皇子旧部,三年前混入宫中为婢。原定在厨房下药,临时改来送药,显然是有人通风报信。”
薛明蕙问:“冷十三呢?”
“正在追另一条线索。”谢珩坐下,“他发现围场外几个猎户不对劲——衣裳崭新,手掌却满是老茧,根本不像是靠打猎为生的人。”
“他们会再动手吗?”她问。
“一定会。”谢珩看着她,“但他们不会再用箭了。一次失手,必会改用他法。”
薛明蕙点头,忽觉头晕目眩。她扶住桌沿,口中又泛出血腥味。
“你不能再用了。”谢珩按住她肩头,“你撑不住了。”
“可如果我不用……”她抬头望他,“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谢珩沉默。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轻轻贴在她额上。凉意渗入,头痛稍缓。
“答应我,不到最后关头,别再动用。”他说。
薛明蕙闭上眼,轻轻点头。
半夜,围场突响锣声。一匹马狂奔闯入营地,背脊插着一支箭,箭尾同样刻着狼纹。守卫追出半里,只寻得一堆余烬,旁侧扔着一件染血的猎户外衣。
谢珩率人搜查林区,发现脚印通向北坡,当即下令封锁该地。
此时,薛明蕙在帐中再度咳血。她展开帕子,鲜血缓缓拼出几字:三更,北坡松林,有人换帖。
她勉强写下地点,命春桃送往谢珩处。
春桃刚出门,风卷起帐帘。薛明蕙抬眼望去,只见远处山坡上立着一人,手持火把,静立不动。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那人举起左手,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随即火把熄灭,山坡重归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