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坐在床边,背脊挺得笔直,目光一瞬不离地落在薛明蕙脸上。她呼吸极轻,像风拂过纸页,微微掀动。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又轻轻纳入怀中,想把暖意传给她。可她的指尖依旧冰凉,泛着青色,如同冬日里冻僵的细枝。
他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头沉得厉害,眼皮仿佛压了千斤重物,抬都抬不动。他知道累了,却不愿躺下,更不肯离开半步。
天光渐亮,窗外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清冷而安静。他的头慢慢垂了下去,下巴抵住胸口。可环抱着她的手臂始终没有松开,生怕一松,她就真的走了。
就在意识即将坠入昏沉之际,他仿佛听见她唤他:“珩郎。”
他做了一个梦。
园子荒芜,墙皮剥落,野草从砖缝间钻出。一轮圆月高悬,清辉洒满小径。他踩着落叶前行,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前方石桌旁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月白色的裙衫,袖口绣着银线缠枝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手中握着一支断裂的玉簪,低头凝视着桌上刻了一半的图案。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笑了。
“世子,你迟到了。”
是薛明蕙。
她不是病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的人,也不是昏迷不醒的模样。她脸色虽白,却不显病态,眼神清澈,宛如雨后初晴的天空。
谢珩冲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力道之大让她踉跄后退一步,险些失了玉簪。
“蕙娘……”他声音颤抖,“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孩子一般。
“我不该怀疑你。”他哽咽着说,“你说你要帮我,我说你是别有用心;你说你不争,我说你在装柔弱;你咳血时,我以为你在博同情……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一次次推开你。”
她笑了笑:“可你现在来了。”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扛下所有。”他喉头发堵,“你该告诉我,该喊我,该拉住我……为什么你不喊?”
她摇头:“那时喊了,你也听不见。”
“我现在听见了。”他紧紧攥住她,“你要走,也得带上我。你要死,我也陪你死。我不许你一个人走。”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微凉。然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他的额头。
“这一世太苦。”她说,“若有来生,我们早些相识,好不好?”
“不要来生。”他握住她的手腕,“我就要现在。你要活着,要睁开眼,要站在我身边。登基那天,我要你穿上凤袍,让百官朝拜,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这些都还没实现,你怎么能走?”
她望着他,眼神平静如水。
忽然风起,吹动她的裙裾,灯灭了。
四周开始崩塌。墙壁龟裂,地面断裂,桌上的图案化作尘埃。她身子一晃,向后退去。
“蕙娘!”他伸手去抓。
她笑着摇头:“别怕,我不是走了,我只是……回去。”
“回去哪儿?”
“回到你还相信我的时候。”
话音未落,她便如雾气般消散。他扑了个空,脚下骤然失重,整个人向下坠去。
他猛地惊醒,坐直了身体。
怀里空了——不,还在。
薛明蕙的手仍在他的掌心。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幻觉。
又动了一下,像是刚从梦中醒来。接着,她嘴唇微启,声音轻得仿佛从远处飘来:
“珩郎……我梦见你了……”
谢珩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她,不敢动,也不敢大声呼吸。
她眼睛仍闭着,嘴角却微微翘起,似梦中曾笑过。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没再开口,但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
他立刻用力回握,指节都泛白了。
“你说你梦见我了?”他盯着她的脸,“是不是有个园子?有个月亮?你是不是……拿着玉簪?”
她没有回答,但呼吸比先前平稳了些,胸口缓缓起伏。
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自己。他还穿着昨日那件黑衣,袖口皱乱,领口沾着药渍。昨夜便是这样抱着她睡去的,未曾换衣。
可梦中的她,穿的是月白襦裙,袖口银丝缠枝纹,与五年前灯会那一夜一模一样。
那是他们初遇的夜晚。
他喉头一紧。
“你说你梦见我了……”他低声呢喃,“那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有没有听见我说对不起?有没有听见我说,我要你活着?”
她的睫毛又轻轻颤动。
这一次,她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清晰。她静静看了他一阵,唇瓣微动,声音虚弱却清晰:
“你……也在梦里。”
谢珩浑身一僵。
她认得他。她知道是他。
“你说什么?”他凑近了些,“再说一遍?”
她喘了口气,说话费力,却仍坚持:“你也在……梦里。”
他鼻尖一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她手背上。
她眨了眨眼,眼角也湿润了。
“你哭什么?”她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笑意,“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没说话,猛然将她拥进怀里,头埋在她肩窝,肩膀不住地颤抖。
她没有躲开,反而抬起手,缓缓搭在他背上。那只手依旧冰凉,动作迟缓,却真真切切地抱住了他。
屋里一片静谧。
阳光洒在床沿,将她鬓角那朵半枯的玉兰照得晶莹发亮。窗外扫地声依旧,一下,一下,不急不缓。
良久,谢珩抬起头,凝视她的眼睛:“你说你梦见我了。那你有没有梦见以后?有没有梦见我穿龙袍,你站在我身旁?有没有梦见我们一起去江南,种花喝茶,再也不分开?”
她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要记住。”他握紧她的手,“梦里的事,我会一件一件变成真的。你不许再走了,听见没有?”
她点头,又笑了。
这一次,笑容留在了脸上。
她将头靠在他肩上,闭上双眼,呼吸渐渐平稳。
他不动,就这样抱着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她入睡。
过了许久,她忽然又开口,声音比方才清楚了些:
“珩郎……我想喝水。”
他立刻松开她,起身去取桌上的茶杯。杯中水已微凉,他用手心捂了一会儿,才扶她坐起,将杯沿小心送至她唇边。
她喝了两口,呛了一下,轻咳几声,却没吐出来。
他放下杯子,替她拭去嘴角的水痕。
她靠回枕上,眼皮又要合拢,手指却仍攥着他的袖角。
“你别走。”她说。
“我不走。”他握住她的手,“我就在这儿。”
她点点头,慢慢闭上了眼。
他坐着不动,静静看着她,看了很久。
阳光移至床头,照亮了那块染血的帕子。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几个字——
璇玑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