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太守高干静坐在府衙大堂之中,大堂上燃着蜡烛,摆着酒食,却是没有第二个人在。由于安静,更漏的声音和蜡烛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案上的文书摆得整整齐齐,由于这些年襄阳纸的普及,纸质文书已代替了笨重的竹简和昂贵的帛书,成为承载信息的主要媒介。一张汉军挥师临河,进攻孟津的战报在案上摊开来,被摇动的烛火照得忽明忽暗。
终于还是来了。
河内郡虽处于黄河之北,但论起地形地势,却向来属于司州管辖。十八路诸侯讨董卓时,这里的太守是张杨。张杨原是丁原部将。董卓杀丁原,当时张杨回并州募兵,于是据有河内,在十年混战中与袁绍相联络。袁曹相争之时,也曾互相以河内为角力场进行角力。曹操挑动张杨部将杨丑杀张杨,公开投靠曹操,挑起事端。张杨部将眭固又被袁绍利用,斩杀杨丑,明白宣布投归袁绍。后来袁绍、曹操、吕布三股势力合流,袁绍将并州交给吕布,把幽州交给曹操,于是以并州的实际负责人高干转任河内太守,负责这处司州与冀州之间的重要跳板。
记得离开邺城之时,还没有被关起来的田丰嘱咐高干说:“河内之地,地势险要,进可攻,退可守,光武因之以成霸业,此地为重中之重,元才(高干的字)万不可轻乎。”如今,田丰在邺城监狱之中,不知过得可好。而高干却是深深的感到了为难。此时守河内,太不容易了。
高干是袁绍的外甥,也是他手下极少的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虽然他的勇名不及颜良、文丑等河北四将,但论起综合能力,实不输于这四人。
河内郡的重要,高干自然知道,此地北依太行山,南濒黄河,西靠王屋山,东接华北平原。太行山不仅是天然的屏障,其山麓的关隘还可阻拦并州方向的敌军;黄河则是南部的重要防线,汉军若要北上,需突破黄河天险。
所以,孟津渡口,高干真正放了重兵,安排了勇将。他虽然也担心自己不能挡住汉军,但更担心战场之外的事情。
十年来,河内都是各方势力争夺的交点,征粮征税,抽丁充军,河内百姓实在不得休息。本地士家大族朝秦暮楚,改旗易帜实为常事。此番与汉军交战,大赵初立,民心难测,不加防范,怕他们生变,加以防范,又怕把他们逼反。如何措手,实在让高干有些为难。
自己处理不好,但是有一个人能处理好。可是,他会认真去做吗?
“大人,魏仲到了。”中军官来报。
“请。”高干点点头,依旧坐在那里沉思。
不多时,魏仲进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面白微须,目光坚定:“见过使君。”
“仲安,坐。”
魏仲点头,跪坐于下手,问道:“不知使君唤下官前来,有何事吩咐。”
高干不答,却笑道:“仲安,你是兖州人?孟德公举的孝廉?”
魏仲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黯然,随之消去,道:“正是。”
高干道:“我听说,当年吕布取兖州,曹军大败,那时孟德公说,天下人皆会叛我,魏仲不会。结果仲安却还是降了吕布。那时孟德公大怒,说只要你不逃到南越北胡之地,便不会放过你,可有此事?”
魏仲毫不迟疑,道:“有!”
高干道:“我想知道,仲安当时为何降吕,今日可曾后悔当日所为?”
魏仲道:“当时降吕,是某见识不明,只见曹公滥杀,不是明主,却未想到,吕布比之曹公,更是远有不及。至于是否后悔,某只能说,做过,便不要悔,因为后悔是最没有用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已过去了,我只看眼下,不看过去。”
高干忽然厉声道:“若我委你以重任,今日的你,会不会如当时背叛曹公那样背叛我?”
魏仲并不意外高干的作态,只是略沉吟一下,便坚定地摇了摇头:“人这一辈子,后悔一次也就够了,如何能一叛再叛?”
高干道:“好,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的才华。孟德公看重你,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今日便将这河内交付于你,将我的后路和身家性命也都交付于你。你暂署河内郡守事,我将前往孟津,与汉军决战。你为我安定后方,供应粮草军器。愿你我之间,互不相负!”
魏仲端坐不动,只道:“君子一诺,百死不悔。”
高干肃然起身,向魏仲深施一礼:“有劳了。”
是夜,高干连夜点齐人马,前往孟津,与诸葛亮军团交战。
高干走后,魏仲站起身来,绕到高干的位置上,缓缓坐下来,将高干一直未饮的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手抚桌案,如高干适才那样,陷入了沉思。
烛火摇动,把他的一张脸照得阴晴不定。
次日天明,魏仲依旧坐于案前,眼中满是血丝。身前的案上,已经写满地名和人名。
修武张氏、汲县王氏、河阳刘氏、轵县陈氏、共县赵氏……
他们的家族背景,当代家主,人员分布,性格弱点……尽在魏仲笔下。
在他的眼前,似乎有一张河内地图,上面星星点点,都是世家大族。哪些需要尊重,哪些需要压制,哪些需要依靠,哪些需要防范,分别有哪些人能对哪些人产生影响,一个个都梳理清楚。
这样,或许就够了吧。
魏仲终于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方今河内,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比他还要好了。但是,这样做真就能万全了吗?
魏仲把笔再次拿起,翻开他写下的第一页纸,那上面,只有“温县司马”四个字。他皱着眉试图在上面写上点什么,终于还是放弃了:“若是他们也反了,那河内,也就无救了。”
终于,他说道:“来人,备马,我要去张承先生府上拜会。”
河内张氏,自张杨死后,真正杰出者,只有张范、张承兄弟。或者说,此二人成名,远在旁宗小支的张杨之前。与张杨以军功成名不同,张范、张承二人是汉初三杰留侯张良的嫡传子孙,学问高深,名望素着,门人弟子众多。此时张范在彭城居住,张承因事回到家乡。魏仲当年与张承曾有一面之缘,此次张承返乡,他亦多有照顾,还算是交情不错。而张家与司马家世代姻亲,多有往来,不知能不能利用一下。
不多时,魏仲来到张承居所,也不用着人通报,便径自走入,大笑道:“公先兄可在,小弟又来叨扰了。”
张承此时正在读书,闻言笑道:“父母官到了,小兄如何敢居大,请还进来。”
魏仲进门,向张承施了一礼,道:“如今天下扰乱,刀兵四起,公先兄竟还读得下书。”
张承笑道:“文章千古,不管哪朝哪代,也少不得读书人。我幼承家学,无一日不敢不读书,不进益。”
魏仲道:“真是让人羡慕。小弟此来,是有事相求。”
张承道:“不知什么事?”
魏仲道:“烦请先生代小弟去温县见下司马防,带一句话。”
张承道:“不知是什么话?”
魏仲道:“高干不败,不得作乱。否则的话,莫怪我兴兵平了温县。”
张承道:“若高干败了呢?”
魏仲道:“高干若败了,我也就死了。司马氏愿意做什么,我也管不了了。”
张承道:“你怎么只对司马氏说这个话,不对我张氏说?”
魏仲道:“贤昆仲离去后,张氏便无龙首,他们的最大夙愿,不过做一富家翁罢了。作乱,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当年先生欲兴兵讨董,他们尚且不肯,何况是今日讨袁?今日之袁公,比当日之董公,兵力强盛何止十倍?名望强盛何止百倍?”
张承大笑,受了魏仲一礼,直接起身,吩咐手下收拾行礼,准备马匹,便潇洒出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