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星古道的风雪与生死,仿佛一场遥远而冰冷的噩梦。当陆烬一行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带着来自青木妖国的希望火种,再次望见永冻城那如同巨龙脊背般蜿蜒的黑色城墙时,所有人都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们的归来是秘密的,没有凯旋的仪仗,没有欢呼的人群。风隼司的隐秘渠道如同无声的血管,将这支小队和那批珍贵的妖国土产,悄然输送回静心苑旁那座戒备森严的临时指挥中枢。
早已得到消息、望眼欲穿的赵红药和谢知味立刻迎了上来。当看到陆烬那比离开时更加憔悴、几乎需要苍牙半扶半抱才能站稳的模样时,赵红药的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只是快步上前,与苍牙一同搀住他另一边臂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声音微颤,重复着这句话,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谢知味则立刻上前为陆烬把脉,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气血两亏,心神透支……陆兄,你……你怎能如此不顾惜自己!”他连忙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几枚香气浓郁的丹药,不由分说塞入陆烬口中,助他化开药力。
陆烬虚弱地摆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只是将目光投向随后被小心翼翼搬运进来的那些包裹。
无需多言,谢知味和赵红药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当翠翎使者带来的各种妖国土产被一一展示,尤其是“青霖草”那蓬勃的生命力、“石脂木汁液”燃烧时稳定而高效的火焰、以及“暖玉苔根块”散发出的持久暖意被直观感受到时,即便是沉稳如谢知味,也忍不住激动地推了推眼镜,连声道:“奇物!真是天地奇物!此等品质,远超我等预期!”
赵红药更是眼中异彩连连,她立刻意识到这些东西的战略价值:“若能量产输入,不仅药材和工坊用油的困境可解,甚至能提升我军将士的疗伤效率和工坊的生产能力!”
短暂的喜悦过后,紧迫的现实压上心头。谢知味立刻召集人手,对这批样品进行更详细的测试与分析,并着手拟定与妖国的具体贸易清单和交换比例。赵红药则开始部署,如何将这些新资源神不知鬼不觉地注入到同盟体系内,以发挥最大效用,同时避免过早引起烈阳商行的警觉。
陆烬被强制送回静心苑内室休息。虎狼之药的副作用如同潮水般反噬,加上旅途极度的消耗,他几乎在沾到床榻的瞬间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然而,即便在沉睡中,他的眉头也依旧紧锁,身体不时因为寒冷或噩梦而微微颤抖。
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再次醒来时,窗外依旧是永冻城亘古不变的灰白色天光。身体的极度虚弱感并未减轻多少,但精神的极度透支得到了一丝缓解。他拒绝了赵红药让他继续卧床的建议,坚持要出去走走。
他没有去微光轩,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裹着最厚的裘袍,如同一个最普通的、病弱的市民,缓缓融入了永冻城的街巷。
这一次,他没有动用“行者法相”那耗费心神的感知,而是用最原始的视觉、听觉,去重新感受这座他誓死守护的城市。
他走过百谷坊。陈氏粮行的门口依旧排着长队,但人们的脸上少了些许前些日子的绝望,多了几分麻木的等待。粮价依旧高企,但商业同盟偶尔放出的、从各种隐秘渠道筹措来的少量平价粮,如同沙漠中的甘霖,维系着最低限度的希望。他看到一个小女孩紧紧攥着母亲用同盟发行的、限量购买的粮票,眼巴巴地望着粮行柜台,那眼神让他心头一刺。
他走过曾经的王记布庄旧址。铺面已经易主,挂上了“炎阳货栈”廉价布匹的招牌,生意似乎不错,几个妇人正在里面挑拣。而斜对面,一家依旧坚持在同盟体系内、售卖北冥本土粗布和毛料的小店,则门可罗雀,店主倚在门框上,望着天空发呆,眼神空洞。
他走过城北的平民区。低矮的屋檐下,可以看到一些人家门口堆着少量从同盟平价点购得的石炭,烟囱里冒出稀薄的、带着暖意的炊烟。但也有些屋檐下,空空荡荡,只有寒风呼啸而过。他甚至在一个避风的墙角,看到一具蜷缩着的、早已冻僵的流浪汉的尸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无人问津。市政收尸队的人正麻木地将其抬上板车。
他还看到了曾经与烈阳商行勾结的周掌柜、李坊主名下的产业,如今已被风隼司查封,贴上了封条,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他们的家人不知所踪,或许已被逐出永冻城,或许沦落到了更不堪的境地。
每一幕,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他心头反复刮擦。
这就是“黄金之路”下的北冥。没有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有震耳欲聋的厮杀。有的,是因粮价高昂而忍饥挨饿的家庭,是因产业被摧毁而失业绝望的工匠,是因寒冷而悄无声息死去的生命,是因背叛而支离破碎的家庭。
烈阳神朝用的,不是刀剑,而是黄金铸就的枷锁。这枷锁无形,却比任何镣铐都更加沉重。它锁住的,是生存的希望,是发展的潜力,是人心的温暖。
陆烬站在一条狭窄、肮脏的背街小巷口,看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或换取微薄收入的东西。他们穿着破烂不堪、明显不合身的单薄衣服,小脸冻得发紫,眼神却如同受惊的小兽,警惕而茫然。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涌动、灼烧。他仿佛能看到,那来自烈阳的、冰冷的黄金洪流,正如何无情地冲刷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温暖与生机,将无数普通人的生活,碾磨成冰冷的粉末。
他想起自己在妖国翡翠林地感受到的那磅礴的生命力,想起那些珍贵的、足以改变许多人生死的特产。然而,即便有了这些,要将它们转化为足以对抗这“黄金枷锁”的力量,依旧前路漫漫,困难重重。资源的输入需要时间,产业的调整需要时间,人心的凝聚更需要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这样的孩子,会在下一个寒冬来临前悄无声息地消失?又有多少个家庭,会在这无形的绞杀中分崩离析?
“黄金路上骨作薪……”
司主的话,在此刻有了无比具体而残酷的注脚。这不仅仅是一句警示,更是血淋淋的现实。每一分价格的波动,背后都可能是一个家庭的破碎;每一枚烈阳商行赚取的金币,都可能沾染着北冥子民的血泪。
他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刺痛的清醒。身体的虚弱与精神的疲惫,在这巨大的悲悯与责任面前,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他转身,缓缓走向静心苑的方向。步伐依旧虚浮,背影在寒风中显得单薄而孤独。
但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坚定。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司主的托付,不再仅仅是为了对抗烈阳的侵略,甚至不再仅仅是为了守护与同伴的羁绊。
他所守护的,是这街巷间或许微弱却依旧挣扎求存的炊烟,是那孩子眼中不应被绝望吞噬的光芒,是这无数平凡生命在严酷命运面前,那份卑微而坚韧的、活下去的权利。
这“万家灯火”,从来不是虚无的口号。它是由这无数具体而微小的悲欢、挣扎与希望,汇聚而成的,文明的火焰。
而这“黄金的枷锁”,他必将以这心头之火,将其彻底熔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