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帕欠和水生被小心翼翼地拉上“蛟龙号”的甲板,卸下沉重的头盔,两人脸上都带着水下劳作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与震撼。那个从海底带上来的、沾满泥污和海生物残骸的青花瓷碗,被格帕欠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般,递到了郭春海面前。
甲板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船员,包括刚从机舱闻讯赶来的老崔,都围拢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看似破旧不堪的碗。海风吹过,带着咸腥味,却吹不散空气中那份凝重的、仿佛能听到历史心跳的寂静。
郭春海没有立刻去接,他先示意乌娜吉拿来干净的淡水和软毛刷。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亲自蹲下身,用清水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冲洗掉碗上的淤泥。随着污垢褪去,碗的真容逐渐显露出来。那瓷质温润,虽历经海水长期侵蚀,依旧能感受到其细腻的胎体。碗身外部描绘着简单的缠枝莲纹,笔法古朴流畅,青花发色沉稳,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幽静光泽。碗底似乎还有模糊的款识,但被钙化物覆盖,看不太清。
“这……这花纹,这颜色……看着就老!”二愣子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却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碗透出的那股子“旧”气,是做不了假的。
老崔凑得更近,几乎把脸贴到了碗上,他那颗金牙在碗釉的反光下微微闪动,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没错……是老的!绝对是老的!看这画工,这釉色,起码得是……明清的东西!”他跑船多年,走南闯北,见识比一般船员要多些,虽然不懂专业鉴定,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
“明清……”有人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掂量这两个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郭春海的心沉静下来,他轻轻将碗放在一块预先准备好的、垫着软布的木板上。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激动、好奇又带着些许茫然的脸。
“这件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到此为止。在回到岸上,做出决定之前,谁也不准再提,更不准对外透露半个字!都听明白了吗?”他的眼神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他们信任郭春海,也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沉船,古董,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巨大的财富,但也可能意味着巨大的麻烦。
“春海,那咱们现在……”老崔搓着手,既兴奋又有些无措地问道。
郭春海看向那片巨龟消失、沉船静卧的深蓝海域,眼神深邃:“沉船就在下面,跑不了。但我们不能贸然行动。格帕欠,把你们看到的水下情况,再详细说一遍,尤其是沉船露出来的部分和周围环境。”
格帕欠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船体大部分被泥沙埋着,只露出来一小部分侧舷和疑似船底的弧形结构。木头很黑,很脆,一碰就容易掉渣。我们只清理了很小一块,就看到了一层叠一层的木板,像是船壳。周围海底是泥沙,比较平坦,但靠近沉船的地方有些散落的、类似压舱石的大石头。水流不算急,但能感觉到有暗流。深度在六十八到七十米左右。”
七十米!这个深度对于这个年代的潜水作业来说,已经接近极限,风险极大。而且沉船结构不稳定,随时有坍塌的可能。
郭春海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我们暂时不动它。但需要更多的信息。”他看向格帕欠和水生,“你们还能不能再下一次?这次不带任务,不下去触碰船体,只在外围用摄像机进行更全面的拍摄和测绘,尽量弄清楚沉船的大致轮廓、朝向,以及周围是否有其他散落的器物。这次时间要短,确保安全。”
格帕欠和水生对视一眼,虽然身体还有些疲惫,但眼中的坚定毋庸置疑:“能!”
“好!抓紧时间休息,补充体力。一个小时后再次下水!”郭春海雷厉风行。
一个小时后,格帕欠和水生再次穿戴整齐。这次他们的任务相对轻松,但也更需要耐心和细心。郭春海在驾驶室,通过改进后的信号绳通讯(加入了简单的编码信号,以应对可能的水下通讯不畅)和水下摄像机传回的模糊画面,紧张地指挥着。
“向左移动……慢一点……对,保持这个角度拍摄……”
“绕到另一侧看看……注意你们和船体的距离……”
“那边好像有反光?小心靠近看看,是不是瓷器……”
这一次的探查,有了更明确的目标。摄像机镜头缓缓扫过那片沉睡的海底。随着拍摄的进行,更多的细节被捕捉回来。他们确认了那确实是一艘木质帆船的残骸,船体倾斜着埋在泥沙中,露出部分大约有十几米长,破损严重,巨大的裂口如同狰狞的伤疤,诉说着它沉没时的惨烈。在沉船周围散落的泥沙中,偶尔能看到一些瓷器的碎片,或者是一些完全被钙化物包裹、看不出原貌的金属件。
最令人振奋的发现是在沉船一侧稍远的地方,格帕欠发现了一个半埋在泥沙里、相对完整的陶罐,罐口被什么东西封住了,看不清里面。他们没有试图去打捞,只是做了标记和拍摄。
当格帕欠和水生再次安全返回水面时,带回来了更加详尽的影像资料和对沉船周边环境的初步测绘。虽然依旧无法窥得沉船全貌,但已足够让人震撼。
郭春海将所有影像资料(记录在专用的磁带上的)和测绘数据,连同那个清洗干净的青花瓷碗,一起锁进了船长室的保险柜里。他站在驾驶室,望着窗外那片吞噬了古老船只的海域,心中波澜起伏。
这艘沉船,就像一头蛰伏在深海中的巨兽,沉默地保守着数百年的秘密。它来自哪个时代?因何沉没?船上装载着什么?是商船还是官船?无数的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
“春海,这东西……咱们怎么处理?”老崔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贪婪,有担忧,也有对未知的敬畏。“这东西要是……要是私下里出手,恐怕……”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巨大的利益面前,很难有人不动心,但也深知其中的风险,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郭春海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舷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玻璃。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海水,落在了那艘沉睡的古船上。他想起了托罗布老爷子常说的话:山里的东西,地里的东西,水里的东西,都有灵,取之要有道。这沉船,这瓷器,不仅仅是财富,更是历史的碎片,是祖先留下的遗产。
私吞?或许能一夜暴富,但然后呢?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而且,这等于是在窃取本该属于国家、属于民族的历史记忆。他郭春海重生一世,虽然追求财富,但内心始终有一条底线。
“老崔叔,”郭春海转过身,眼神清明而坚定,“这碗,这船,不是咱们能吃得下的。烫手。”
老崔愣了一下,看着郭春海毫无犹疑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烫手。那……”
“上报。”郭春海斩钉截铁地说道,“回去之后,直接找县里,找能管这事的人,原原本本地上报。”
这个决定,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核心船员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支持,认为稳妥;也有人觉得可惜,认为错过了天大的发财机会。但在郭春海的威望和清晰的利弊分析下,最终统一了思想——上报国家,是最稳妥,也是最“正道”的选择。
“蛟龙号”没有继续在原地停留。郭春海下令起锚,航向却不是返港,而是再次驶向他们之前发现的那个孤岛。他需要一点时间,让所有人冷静下来,同时也需要将岛上最后一批计划内的海珍采集完毕,用这种熟悉的、踏实的工作来冲淡沉船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诱惑。
再次登上孤岛的滩涂,看着那些需要费力才能撬下的鲍鱼,需要仔细寻找才能发现的海参,船员们的心态已然不同。之前觉得是珍宝的东西,在与那可能蕴含无尽财富的沉船对比下,似乎变得平凡了许多。但这种亲手劳作的踏实感,却也有效地安抚了人们躁动的心。
郭春海看着默默工作的船员们,知道他们需要时间消化。他并不担心有人会铤而走险,多年的共同经历和他在团队中建立的绝对权威,足以压制住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当晚,在孤岛旁抛锚过夜时,郭春海将那个青花瓷碗拿出来,在灯下再次仔细端详。乌娜吉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做着针线活。孩子已经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当家的,你做得对。”乌娜吉轻声说道,她没有看那个碗,只是专注地缝补着一件衣服,“咱们的钱,挣得踏实,花得也安心。这碗里的富贵,太大了,咱们小门小户的,接不住。”
郭春海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和粗糙。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散。
“嗯。”他点了点头,将碗小心地收好,“等回去,就把它交上去。这海下的东西,该怎么处置,让国家来决定。”
夜色深沉,海涛声声。“蛟龙号”像一位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近处的岛屿宝藏和远方的沉船秘密。郭春海知道,这次返航,他们将带回的,不仅仅是满舱的海珍,还有一个足以惊动各方的重大发现。一段全新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旅程,即将开始。而这一切的起点,依旧是那份不经意间播下的善念,和那只充满灵性的玳瑁海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