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这个仙尊，或许是仙界有史以来最难做的一任。
他临危受命，接手的是一个被世家大族掏空、声名狼藉、内部离心离德的烂摊子，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积弊重重。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个靠着“发疯”上位的年轻仙尊如何收场，甚至如何狼狈下台。
然而，元景却用实际行动让所有质疑者闭上了嘴。
他不仅顶住了压力，更是做得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好。当年凌虚子师尊说他“只长修为不长心眼”，如今这百年的风霜磨砺，早已将那份古板耿直锤炼成了深沉的城府与卓绝的智谋。
他花了整整五十年，不动声色地布局。
利用仙门上三门之间固有的矛盾与贪婪，巧妙挑拨，合纵连横，让丹秋山、蓬莱岛、青丘山这些曾经铁板一块的巨头之间，逐渐产生了难以弥合的嫌隙，彼此猜忌，内斗消耗。
他又用了下一个五十年，趁着世家内耗、无暇他顾之际，一步步巩固仙尊一脉的权柄，整顿仙界秩序，提拔寒门英才，大力发展自身势力。
他的师兄师姐们也各展所长，在军政、财赋、监察等各个关键领域站稳脚跟，成为他坚实的后盾。
仙尊一脉，从当初那个几乎被除名的空架子，渐渐重新拥有了不容小觑的话语权和实力。
这百年间，元景从未忘记那个在杏花林中失去双眼的故人。
他将春林视为救命恩人，更是内心深处最重要的知己。无论政务多么繁忙，他总会抽出时间，避开耳目，去那个隐秘的居所看望春林。他会带上最好的仙酿，坐在春林身边，将仙界发生的种种变革，自己的谋划与进展，如同闲话家常般说给他听。
春林虽然目不能视，但心思依旧通透。他听着元景描述那些惊心动魄的权谋博弈，听着他如何一步步将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分化瓦解，如何让仙尊之位重新变得举足轻重，心中感慨万千。
他晃着酒杯，语气带着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复杂欣慰：“啧，真是不得了了。
当年那个被我打得满地找牙、一根筋的小古板，如今竟成了执掌仙界风云的人物……时间这东西，真是奇妙。”
元景闻言，侧头看着春林蒙着布条的侧脸，历经风霜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轻声道：“离你当初那个‘仙魔成友’的希望，还远着呢。这条路，不好走。”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关切，甚至有点像当年春林“教训”他时的口吻：
“所以，你可得给我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别仗着以前那点底子就胡来，瞎了眼还天天想着往那些不安全的地方跑，寻花问柳？若是被人害死了，你让我这百年的努力说给谁听？你还怎么看得到仙魔两界真有握手言和的那一天？”
这话听着是责备，内里却满是担忧。他知道春林性子跳脱，即便失了修为和眼睛，恐怕也难改某些习惯，在这多事之秋，他生怕春林出任何意外。
春林被他这番话噎了一下，随即失笑，摇头叹道：
“好好好，知道了，仙尊大人！我现在是个安分守己的‘瞎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了吧？保证活得长长久久，等着看你创造奇迹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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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林嘴上答应得爽快，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人，就算瞎了眼，修为大损，那也是顶顶漂亮风流的一只魔，骨子里那份闲不住、爱热闹的劲儿是磨不掉的。
让他真像个苦行僧似的待在僻静处，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于是，他依旧时常溜出去，熟门熟路地摸到魔界或人界的烟花之地，美其名曰“听听曲儿，闻闻香，感受一下人间烟火气”，颇有几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架势。
这日元景处理完公务，照例去看他，却发现那小院里空空如也，桌上还放着半杯没喝完的冷茶。
元景眉头一皱，心中无奈，想着这人肯定又跑出去“感受烟火气”了。他熟门熟路地寻到两人都常去的那家花楼，老鸨见是这位气度不凡的“常客”（虽然每次来都是找人），连忙赔笑说春林公子今日没来，倒是听他说想去新开的“南风馆”见识见识。
“南风馆？”
元景重复了一遍，以为是另一家青楼别称，虽不赞同，但也只得按着地址寻去。
一到那“南风馆”门口，便觉气氛与寻常青楼略有不同，进出的皆是男子，虽有脂粉气，却更添几分暧昧。
元景心中隐隐觉得不对，硬着头皮走进去，立刻被一群衣着精致、容貌秀美的年轻男子围住，言语调笑，眼波流转。
元景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浑身僵硬，面沉如水，强忍着不适，目光如电般在人群中扫视，终于在一个角落的软榻上，找到了那个即使蒙着布条也难掩风姿的紫袍身影。
春林正斜倚着，一手支颐，一手端着酒杯，旁边还坐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倌，正凑在他耳边不知说些什么，惹得他唇角带笑。
元景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大步上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一把抓住春林的手腕，沉声道：“跟我回去！”
春林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嗅到熟悉的气息，倒是放松下来，笑嘻嘻地：
“哟，仙尊大人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旁边一个小馆见元景一副中年沉稳样貌，又这般气势汹汹，便捂着嘴轻笑打趣道：“春林哥哥，这怕不是你家爹爹来抓你回去了吧？”
这话一出，春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差点没被口水呛到，气得他猛地甩开元景的手，对着那小馆的方向“瞪”眼：
“呸！小兔崽子胡说什么！谁家爹长他这样？！”他这反应，倒更像是被戳破什么似的恼羞成怒。
元景在一旁听得额角青筋直跳，看着春林这死性不改的样子，再看看这满屋子的莺莺燕燕，只觉得一阵头疼。他也懒得废话，手上用力，不容分说地拽着春林就往外走，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的漂亮男子。
直到被元景拽出南风馆，来到僻静处，春林还在不满地嘟囔：“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我听听曲儿怎么了？又没做什么……”
元景停下脚步，松开他，看着他蒙着布条却依旧理直气壮的脸，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你……你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他简直无法理解，这人都瞎了，怎么还有这份闲心往这种地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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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春林对元景的心思，很明显，早已超越了知己之情，在数百年的相伴与那场惨烈的换眼之后，更是沉淀为更深沉难言的情愫。
他曾多次试探，用他那惯有的、半真半假的玩笑语气，说着“若我是女子，定要嫁你这样的”或是“小古板，你总来看我，该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
可元景在这方面，似乎天生缺了根弦，或者说，他从未将两人的关系向那个方向设想过。
每次听到，要么是无奈地瞥他一眼，觉得这魔头又在胡说八道；要么就是一本正经地反驳“休得胡言”，全然不解风情。
自从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春林所换，元景心中除了滔天的感激与愧疚，更生出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他几乎是固执地认为，春林今后的所有用度，都理应由他来承担。这次从南风馆把他拽出来，元景依旧是沉着脸，却又动作熟练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储物袋，塞到春林手里，里面是足够寻常修士挥霍数年的灵珠仙晶。
“省着点花。”
元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恨铁不成钢，“但若不够，或有什么需要，随时传讯给我。”
春林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那分量几乎要坠得他心口发疼。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望”向元景的方向，语气不再是平时的嬉笑，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元景……你是不是觉得，我如今这般模样，还终日寻欢作乐、浪荡形骸，很……不堪？很让人失望？”
元景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难得一见的、带着点自知之明的表情，他坦诚地点点头：
“是啊。”他回答得干脆，带着他特有的耿直，“你天资卓绝，心思玲珑，重情重义……旁的都极好，唯独这留恋风月、挥霍无度一项，我实在是……”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那不赞同的态度表露无遗。
然而，他话音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纵容：
“不过，也无妨了。反正我又不是你的父兄家人，没立场过多约束你。几百年了，你都是这般性子，我说了你也未必会听，往后……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他想着，只要春林平安喜乐，这些“小毛病”，他替他兜着便是。
春林听着他这番“通情达理”却又泾渭分明的话，脸上的期待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低低的干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落寞与自嘲。
“呵……说得也是。”他攥紧了手中的钱袋，指节微微发白，“你又不是我的谁……确实管不着。”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望”向元景的方向，脸上又挂起了那种元景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的认真只是错觉。他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试探的语气，轻飘飘地问：
“哎，小古板，那……要是我说，我以后改了呢？再也不去那些地方寻欢作乐，不这么浪荡形骸了……你觉得怎么样？”
元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悔改”说得愣了一下，似乎很意外春林会主动提出这个。他仔细看了看春林的表情，觉得他大概又是在说笑，便顺着他的话，以一种非常实在、甚至带着点“这才对嘛”的欣慰语气，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那很好啊！”他语气真诚，“你能这么想自然是极好的。不去那些地方，也能找些别的、清净雅致的乐子嘛。比如……”
他当真认真思索起来，努力为这位“挚友”规划起“健康”的业余生活，“你可以听听琴，养养花，或者……我找些有趣的游记、话本念给你听？总比在那些地方虚度光阴要好。”
他说的恳切，完全是站在一个希望朋友积极向上的角度，眼神清澈，没有丝毫杂念。
春林听着他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规划“雅趣”，甚至提到了“念话本”这种哄孩子似的活动，脸上那强撑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
他清晰地感受到，元景是真心为他高兴，也是真心在为他考虑，但那份关心，坦荡得如同山间清泉，一眼就能望到底，里面没有一丝他隐秘期盼着的那种情感。
他迅速收敛了那一瞬间的失态，跟着朗声笑了笑，仿佛被元景的提议逗乐了，只是那笑声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和释然。他摆了摆手，语气重新变得懒洋洋的：
“得了吧，听琴养花？那还不如杀了我痛快。行了行了，仙尊大人，您日理万机，就别操心我这顽劣不堪的魔头如何度日了，赶紧回你那去吧！”
他转过身，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摸索着朝小屋走去，不再给元景继续“劝导”的机会。
元景看着他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虽然觉得他转变有点快，但也没多想，只当他是习惯性嘴硬，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去，心里还琢磨着下次带什么话本可能合春林的口味。
一个在玩笑中藏着真心试探，一个在关心里全然不解风情。
天长日久，那些浪子真心，或许就会消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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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相对平静，甚至偶有闲趣的日子，又过了数百年。
在元景的励精图治和师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仙尊一脉地位稳固，权责清晰，基本成为了统御仙界各方势力、处理三界事务的实质“政府”，重现甚至超越了凌虚子师尊在位时的荣光。
一日，元景难得清闲，与春林相约同游。
闲聊间，他提起：“前些时日的瑶池宴上，见到了蓝家的那位老家主，你还记得吗？当年与我还有些交情。
他成亲后得了两个孩子，个个天资聪颖，玉雪可爱，看着真是惹人喜爱。”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向往，随即又像是自嘲般笑了笑，“许是年纪真的大了，竟也觉得膝下寂寞，有时会想，是不是该收个徒弟了。”
春林闻言笑道：“哦？我们日理万机的仙尊大人终于想开要收徒了？说说，想收个什么样的？定要找个根骨绝佳、聪明伶俐的吧？”
元景被他问得一笑，故意打趣道：“根骨天资自然是好，但最重要的，是性子要稳重要乖觉，”他顿了顿，带着戏谑看向春林，
“只要长大之后，不要像某人一样不着调、天天让我操心就行。”
春林岂会不知他在说自己，立刻哼笑一声，反击道：“那最好别让你那未来的宝贝徒弟见到我，不然啊，我保准把他带得比我还‘不着调’，气死你这小古板！”
两人互相打趣，都只当是闲时笑谈。然而，天意弄人，没过几年，仙界传来惊天噩耗——蓝家出事了！
元景的小师弟玄清，不知被何种邪术蛊惑控制了心神，竟在蓝家水源中下了剧毒。
紧接着，一批心怀叵测的仙官趁机污蔑蓝家勾结外族，里应外合，引来人界不明真相的军队，里应外合之下，竟将蓝家满门屠戮！
元景闻讯，心如刀割，既是痛心挚友家族遭此大难，更是震怒于背后阴谋的狠毒。
他第一时间强行制住了失魂落魄、清醒后痛不欲生的玄清，深知此事背后水深，先将师弟秘密送往月宫师尊故友处庇护起来，免得他再遭毒手或被推出来顶罪。
随后，他立刻亲自赶往蓝家。
然而，他还是去晚了一步。昔日仙境般的蓝家府邸已是一片烈火疮痍，尸横遍野。
就在这人间炼狱中，他看到了一个浑身浴血的小男孩，手中紧紧握着一把与他身形不符的短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死死护在身后几具亲人的尸骨前，眼神里是滔天的仇恨与绝望。
元景认得他，是蓝家主那个最小的儿子，名叫蓝玉烟。
元景将这孩子带回了凌霄山，正式收为亲传弟子。
蓝玉烟的天资果然极高，甚至隐隐超过了少年时的元景。
他像元景当年一样拼命修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灭门的痛苦。
起初，他沉默寡言，将自己封闭起来，后来在师叔清梦等人耐心的开导和元景细致入微的关怀下，才慢慢接受了这个新的家，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十几岁的蓝玉烟，已然长成了一位俊美无俦的少年，性子对外清冷疏离，但在凌霄山内，在师尊和师叔伯们面前，也会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有些腼腆却有趣的性情。
后来，元景带着他去见了春林。
春林虽然看不见，但感知敏锐，听着元景描述这孩子如何出色，又感受到蓝玉烟那纯净又带着点清冷的气息。
他习惯性地用那副风流不羁的腔调逗他：“哎呦，这就是我们小仙尊的宝贝徒弟？果然是个小美人胚子！来来来，让哥哥好好看看？”
蓝玉烟何曾见过这般阵仗，被春林这直白的“调戏”弄得面红耳赤，下意识地就往师尊身后躲。
元景看着徒弟窘迫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连忙将蓝玉烟护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同时没好气地对春林说道：
“没事，玉烟，别怕他。他眼睛看不见，就是嘴上逗你玩呢。”他顿了顿，
“你再吓唬他，师尊回头就不给他钱花了，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嘚瑟。”
春林一听，果然夸张地叫起来：“哎别别别！仙尊大人我错了！小玉烟，哥哥跟你开玩笑的，你可别跟你这抠门师尊告状啊！”
元景踹他一脚：“还哥哥呢，你的岁数当他太爷爷都够了......”
一番笑闹，冲淡了初见的生疏。
蓝玉烟从师尊怀里偷偷抬眼，看着那位蒙着眼睛、笑容却格外生动的“春林哥哥”，虽然还是觉得这人有点奇怪，但似乎……并不让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