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四月,春光惨淡,发生了太多变故。
比如仙尊凌虚子死在了爱徒大婚的喜宴上,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比如天之骄子路元景银铛入狱,受尽酷刑,双目被剜,几成废人。
比如路元景蒙着眼睛一人一剑杀上问罪台。
问罪台悬浮在万丈高空之上,四周云海翻腾,这里是仙界最高审判之地。
他走得很慢,洗尘剑在他手中低鸣,那不是剑鸣,更像是深渊中传来的呜咽。
“拦住他!”
守卫天兵结阵上前,长戟如林。
元景没有停下脚步。
剑光一闪。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简洁的杀戮。第一个天兵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睛还圆睁着,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血雾在空中绽放,断肢四处飞散。他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修罗,蒙着双眼,却精准地切割着每一个敢于阻拦的生命。
“这、这不可能......”一位长老颤抖着后退,“他明明被......”
没有人能回答他。
元景终于踏上了问罪台的正中。
但他站得笔直。
“路元景,你、你擅闯问罪台,该当何罪!”丹秋山家主强作镇定地喝道。
元景缓缓转向他声音的方向。那条血布条仿佛能看透人心,让这位家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查。”
一个字,沙哑得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全场寂静。
“查什么?”一位仙尊皱眉问道,“查你在天牢是否被用刑过度?这事我们可以......”
“查我师尊的死!”
这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整个问罪台都在震动。
洗尘剑突然发出刺目的光芒,剑尖直指苍穹:
“查凌虚子仙尊为何会死在自家徒儿的婚宴上!”
“查那杯茶里的毒来自何处!”
“查是谁在背后策划这场阴谋!”
“查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每一声质问都伴随着更加凌厉的剑气,问罪台四周的防护结界开始出现裂痕。
“我们已经在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说。
“不够!”
元景猛地将剑插向地面,一道裂痕从他脚下蔓延开来,直抵审判席前:
“我要你们现在查,当场查,当着九天十地的面查!”
“我要真相,我要公道!”
“否则——”
他微微偏头,那条血布条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今日这问罪台,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血滴落地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死亡的倒计时。
终于,首席审判官缓缓起身,他的脸色苍白,声音干涩:
“好,我们查。”
“现在就查。”
元景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染血的雕像。洗尘剑在他手中低鸣,剑身上的血迹未干,仿佛在说:若查不出真相,这剑还会再次饮血。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
这个蒙着双眼的年轻人,不是在请求公道。
他是在用手中的剑,逼着整个仙界还他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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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景与他的师兄师姐们,耗费了数月心血,几乎不眠不休,终于将那场阴谋的真相查得水落石出。
证据确凿,矛头直指丹秋山及其几个主要盟友。
然而,丹秋山在仙界盘根错节上千年,姻亲故旧遍布各大仙门,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元景当时刚刚站稳脚跟、百废待兴的仙尊一脉,想要将他们连根拔起,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元景那日血洗问罪台、不要命也要讨个公道的疯魔姿态,着实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吓破了胆。
他们可以打压一个讲道理的仙尊,却不敢轻易招惹一个被逼到绝境、随时可能提着剑跟你同归于尽的疯子。
最终,双方达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世家联盟做出了巨大让步,承认了凌虚子仙尊的清白与冤屈,并承诺不再干涉仙尊一脉内部事务,仙尊之位得以保留。
而元景,在师门所有兄弟姐妹的一致推举和支持下,成为了新任仙尊,继承了师尊未竟的遗志,也接下了这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烂摊子。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师尊凌虚子重新举办了一场庄严而哀荣备至的葬礼。
葬礼所需花费不菲,而凌霄山此前积攒的财物资源,早在变故中被那些趁火打劫的世家以各种名目洗劫、侵占一空。元景清点库房时,看着那空荡荡的架子,第一次为钱财发了愁。
他想到了春林。
或许……可以找他暂借一些,渡过眼前的难关?
虽然以他如今的身份,私下与魔将接触颇为不妥,但为了师尊的最后一程,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然而,就在他犹豫着该如何联系春林时,一日清晨,守山弟子匆匆来报,说山门外不知何人放置了几个沉重的大箱子。
元景心中一动,快步走出山门。
只见几个古朴却结实的木箱静静放在那里,上面没有任何标识。他命人打开箱盖,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众人的眼——里面正是当年春林想送给他、却被他拒绝的那几大箱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
箱内没有只言片语,但元景瞬间就明白了。
是春林。他总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以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出现。
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涩。
元景默默收下了这些财物,妥善用于了师尊的葬礼和山门的初步重整。他想着,等日后局面稍微安定下来,一定要亲自去找春林,不仅要还清这些财宝,更要好好谢谢他。他如今身份敏感,不便主动与魔将往来,但这份情谊,他记下了。
可是,收拾一个烂摊子,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元景接手的仙尊一脉,内忧外患,资源匮乏,人心浮动。他几乎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花了快一年的时间,才勉强将局面稳定下来,让凌霄山重新有了些许生机。
这期间,他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
就在他刚刚能稍微喘口气的时候,一个从魔界传来的消息,如同冰水般浇了他一个透心凉——魔尊座下三十六将之一的春林,因触怒魔尊,已被革除魔将之位,下落不明!
元景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批阅文书的手猛地一颤,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他心中瞬间被巨大的担忧和不安填满。
春林出了什么事?触怒魔尊?为何会如此?
他再也坐不住了。
带上了自己力所能及备下的一些疗伤圣药和谢礼,凭着记忆和直觉,再次前往那片他们曾经无数次“切磋”的杏花林。
杏花依旧年年盛开,只是不知故人是否安在。
他在林中寻觅良久,终于在一棵老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
春林依旧穿着那身繁复的紫色衣袍,只是不再华丽,显得有些陈旧。他靠坐在树下,手中拎着一个酒壶,姿态看似与往常无异。
“春林?”元景试探着唤了一声,快步走近。
听到他的声音,春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头来。
当看清春林面容的刹那,元景的脚步猛地顿住,呼吸一窒,手中的礼盒几乎拿捏不住,险些掉落在地——
春林的脸上,竟然……蒙着一条黑色的布带。
那布带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他的双眼,与他脸上那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形成了极其刺目的对比。
一个可怕而荒谬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震得他浑身血液几乎逆流。
“你的眼睛……”元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一步步走近,几乎能感受到春林身上那难以掩饰的虚弱气息,那绝非寻常伤势,“我的眼睛……是你……”
春林侧了侧头,仿佛在“看”他,脸上那故作轻松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慢慢淡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扯了扯嘴角,带着点自嘲:“不然呢?小古板,你以为仙界天牢是那么好闯的?还是觉得,你当时那副经脉尽断、神魂欲碎、连块好肉都找不着的鬼样子,是随便什么灵丹妙药就能救回来的?”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元景心上。
“那日把你捞出来,你差不多就剩一口气吊着了。寻常法子根本救不活。”
春林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能压下喉间的苦涩,“正好……我这双眼睛,修炼千年,别的用处没有,生机倒是旺盛得很。换给你,正合适。”
元景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视线瞬间被水汽模糊。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能在那般酷刑后活下来,为何被剜去的双目能重见光明,为何清梦和师弟为他疗伤时总是语焉不详……
原来,他此刻能站在这里,能看见这片杏花,是用春林的千年修为和一双眼睛换来的!
“你……你疯了!”元景的声音带着哭腔,“谁要你换!谁准你换的!”
春林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
“疯?或许是疯了吧。”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魔界那地方,你也知道,弱肉强食,没了千年修为,又成了个瞎子……我这点老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被魔尊察觉,革职除名,已经是看在往日那点情分上,从轻发落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元景能想象到,失去力量、失去视觉的春林,在群狼环伺的魔界是如何艰难地隐藏自己,最终又是如何被无情抛弃。
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他。
“为什么……”元景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为什么……要这么做……”
春林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望”向元景的方向,尽管他眼前只有一片永恒的黑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大概是因为……听人说你被挖了眼睛,在天牢被那群老东西折磨的时候,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比被挖了眼,还要疼吧。”
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总不能……真看着你这小古板,变成个小瞎子吧?那多难看。”
元景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春林的手臂,仿佛怕他消失一般,泣不成声。
他曾经以为,自己蒙眼杀上问罪台,已是豁出一切的疯狂,却不知有人为了让他能重新看见,早已付出了比他惨烈十倍的代价。
他只觉得心如刀绞,所有坚强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别……别哭啊……”
春林顿时慌了手脚,他那副玩世不恭、游刃有余的面具在元景的眼泪面前彻底失效。
他摸索着抬起手,有些笨拙地抚上元景的脸颊,用指腹胡乱地替他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无措和心疼,
“我这不好好的吗?眼睛没了就没了,本来也用腻了……修为再练就是,反正我活得长……你别哭,小古板,你一哭,我这心里就……”
他“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
就在他慌乱擦拭的时候,指尖却触碰到了一片不同于以往光滑皮肤的、微微扎手的粗糙感。春林的动作顿住了,他仔细地、带着点好奇地摸了摸那片地方,从元景的下颌到脸颊。
“咦?”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音节,随即,那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又回到了他脸上,尽管蒙着布条,也掩不住那份调侃,“我们小仙尊……这是长胡茬了?啧啧,怎么一阵子不见,老成这样了?”
元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打岔弄得一愣,泪水还挂在睫毛上,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闷声道:“……胡说什么。只是……如今要当仙尊了,总不能还像从前那般少年模样,得……得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些。”
他刻意蓄起了一点胡须,确实是为了增添威仪,压住场面。
春林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撇了撇嘴,故意嫌弃道:“成熟?我看是显老!丑死了!以前多俊俏一个小仙长,现在成了个糙汉子,可惜了可惜了。”
若是往常,元景定要与他争辩几句,可此刻,他看着春林蒙着布条的脸,听着他状似嫌弃的话语,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握住春林还在他脸上作乱的手,轻轻攥在掌心,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庆幸:
“那……正好。”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用一种带着点笨拙的、试图活跃气氛的语调接道:“那……正好。你现在看不到了,倒也省得……嫌弃。”
春林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气笑了,转回头“瞪”着他(尽管被布条挡着):“嘿!你这小没良心的,现在学会拿话堵我了是吧?”
元景看着他恢复了些许生气,嘴角也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他拉着春林在杏花树下坐下,取出带来的酒。两人如同过去数百年间许多次那样,对酌闲谈。只是如今,一个成了事务繁忙的仙尊,一个成了失去力量、隐匿于此的前魔将。
酒刚喝了两口,元景腰间的仙尊令符就嗡嗡作响,一道接一道的传音灵光如同夏日蚊蚋,络绎不绝地飞来。
“仙尊,东海龙族使者已至,询问盟约细节……”
“仙尊,北境灵脉异动,需请您定夺……”
“仙尊,库房清点完毕,这是清单,请您过目……”
元景揉了揉眉心,只得一一简短回复,处理得条不紊,但眉宇间的疲惫却难以掩饰。
春林侧耳听着,虽然看不见,却能想象出元景此刻被俗务缠身的模样。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语气听不出情绪:“行了,大忙人,你这酒喝得比处理公务还累。赶紧回去吧,你那仙界离了你,怕是要乱套。”
元景放下令符,看向春林,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我……不放心你。”
他顿了顿,认真道,“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你……你也别总待在这里,找个更安全的地方,避一避风头。这里离仙界太近,终归……不太平。”
他知道,仙界对魔界的偏见根深蒂固,春林如今状况,留在边界实在太危险。
春林闻言,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和漫不经心:
“安全的地方?这世间哪有真正的安全之所。”他晃着酒壶,像是随口说了一句梦话,“除非啊……你这位仙尊大人有本事,改了那迂腐陈规,让你们仙界和我们魔界握手言和,亲如一家?呵……”
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荒谬绝伦,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我瞎说的,你当没听见。”
然而,元景却没有笑。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
风吹过,拂动他染了些风霜的衣摆和下颌新生的胡茬。他望着春林蒙着布条的脸,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仿佛有火焰在深处燃烧。
他站定,对着春林,郑重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好。”
“我一定努力。”
春林拿着酒壶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凝固。他“看”向元景站立的方向,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却能感受到那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这句如同天方夜谭的话,元景听进去了。
并且,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