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修文坊的小院。
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穿过石榴枝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苏妙卿坐在院中老槐树下的石凳上，面前摊开着一封措辞雅致、以淡粉桃花笺书写的信函，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与犹豫。
信来自“洛阳诗社”社长，慕容萱。
这位慕容家的小姐，在洛阳文人雅士圈中颇有名望，以才思敏捷、处事爽利着称。
信中言明，本年度的洛阳诗会将于三日后在城东南的“芙蓉阁”举办。
芙蓉阁并非秦楼楚馆，而是一处专供文人墨客聚会、品茗、论艺的清雅之地，以环境幽静、陈设雅致闻名。
慕容萱久闻苏大家琴艺超绝，特以重金相聘，邀她在诗会前两日前往芙蓉阁，指导阁中乐伶精进琴技，以期诗会当日能有更出色的演奏。
报酬相当丰厚，几乎抵得上苏妙卿教习闺阁女子大半年的俸银。这对于目前既要抚养灵儿、又要支付嬷嬷工钱的苏妙卿而言，无疑是一笔雪中送炭的巨款。
灵儿日渐长大，开销也随之增加，她近来正为如何多攒些钱、让女儿过得稍好些而暗暗发愁。
然而，这邀请也像一枚裹着蜜糖的针。
芙蓉阁虽雅，却是洛阳文士汇聚之所。
当年她在江南成名，往来多是达官显贵、风流才子，其中难保没有江南籍或曾游历江南的士子迁居或游学洛阳。
若在芙蓉阁被人认出她就是昔日的“苏卿卿”……后果不堪设想。
她隐姓埋名、辛苦维持的平静生活，恐怕会瞬间化为泡影。那些或好奇、或觊觎、或别有用心的目光，会将她和灵儿彻底卷入旋涡。
去，还是不去？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笺光滑的边缘，心中天人交战。
慕容萱在信末特意加了一句：“但请苏娘子放心，芙蓉阁乃清静地，所重者唯琴艺耳。娘子可自便，无人敢扰。”
这话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给出了保证，却也让她更加忐忑——慕容萱为何如此笃定？她对自己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苏姐姐！” 清脆欢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魏汐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般飘进院门，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丫鬟小蝶。
魏汐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襦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尽是明媚笑意，“我听说慕容姐姐请你去芙蓉阁教琴是不是？太好了！”
她跑到苏妙卿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兴奋道：“苏姐姐你就去吧！你的琴弹得那样好，闭着眼睛听都像是仙乐，埋没在咱们这小院里多可惜！
慕容姐姐既然请你，定是诚心看重你的技艺。而且……”
她压低声音，眨眨眼，“报酬肯定不少吧？灵儿妹妹又能添新衣裳了。”
苏妙卿看着魏汐那天真烂漫，全然替她高兴的样子，心中那点犹豫被冲淡了些许。
是啊，为了灵儿。
况且，慕容萱名声在外，并非无理之人，既言明“重琴艺”、“无人敢扰”，或许……可以一试？
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对魏汐道：“我……打算应下。只是……” 她沉吟片刻，“我需戴面纱前往，只教琴，不露面，不参与诗会本身。”
“应当的应当的！” 魏汐连连点头。
“姐姐这般容貌，若是露了面，那些所谓才子哪还有心思赋诗？怕不是诗会都要改成‘观美会’了！”
她促狭地笑道，随即又雀跃起来，“那姐姐去教琴的时候，我能跟着去听听吗？我就安安静静坐在角落，绝不打扰！小蝶可以作证！”
苏妙卿被她缠得无奈，又见她眼中满是期待，想到魏汐因婚约之事心中烦闷，能去芙蓉阁这样的地方散散心也好，便柔声道：“若你兄长和慕容社长不介意，带你同去也无妨。只是切记，不可乱跑，不可多言。”
“一定一定！” 魏汐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保证。
消息传到慕容萱处，这位干练的社长果然爽快应允，对苏妙卿戴面纱的要求更是毫无异议，只回话道：
“苏娘子肯来便是芙蓉阁之幸。如何行事，但凭娘子心意。汐妹妹活泼可爱，同来亦可为阁中增添生气。”
事情就此定下。
……
魏府，酉时三刻。
夕阳将魏府高耸的马头墙染上一层暖金色的余晖，却也投下深长的阴影。魏汐与苏妙卿在修文坊道别后，带着丫鬟小蝶，步履轻快地回到自家府邸所在的街巷。
她心情颇佳，脑中还盘算着明日去芙蓉阁要穿哪身裙子，既不能抢了苏姐姐的风头，又要不失体面。
然而，刚走到魏府气派的黑漆大门前，尚未踏上石阶，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便从门房旁的阴影里急急闪出，是她嫂子赵氏的贴身侍女碧荷。
碧荷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左右张望一下，小步跑到魏汐跟前，压低声音急促道：“汐娘子！您可回来了！快，快随奴婢从后角门进去！”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朝府内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
“那位……荥阳郑氏的郑玄公子来了！眼下正在正堂与郎君说话呢！夫人特意让奴婢在这儿候着，嘱咐千万莫要走正门撞见了！”
魏汐脸上的轻松笑意瞬间冻结，明媚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厌烦与抵触。
郑玄？他怎么会这时候来？她可半点不想见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尤其是在自己心情正好、准备筹划明日“冒险”的当口。
“晦气……” 她几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声，当机立断，拉起小蝶的手，对碧荷一点头，“走！”
主仆三人立刻转身，熟门熟路地绕到魏府侧面的小巷，从一扇不起眼的后角门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门内，魏汐的嫂子赵氏已然焦急等候。
赵氏容貌清秀，衣着素雅，性情温婉和善，与魏荀感情甚笃，对这个小姑子也一向疼爱有加。见魏汐平安溜回，她明显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拉住魏汐的手。
“可算回来了，没撞上就好。” 赵氏轻拍胸口，低声道，“郑公子来了有一阵了，与你兄长在正堂品茶论诗。快随我回你院子去，莫要出声。”
魏汐任由嫂子拉着，穿过几道回廊，很快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僻静小院。
进了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魏汐才像只脱困的小鸟般，拍了拍裙子，大大松了口气，随即那灵动的眸子里又燃起了兴奋的光芒。
“嫂子，吓我一跳！还好你安排得周到。” 魏汐拉着赵氏在窗边的榻上坐下，小蝶伶俐地奉上茶水点心，然后乖觉地退到门外守着。
赵氏接过茶盏，却不喝，只是看着魏汐，眼中带着了然与一丝无奈的笑意：“你呀，一听说郑公子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亲事……终究是长辈定下的，你这般避而不见，也不是长久之计。”
魏汐撇了撇嘴，有些不耐烦这个话题，她凑近赵氏，眼睛亮晶晶地转移话头：“嫂子，先不说那个。我有个好事儿要跟你说！”
“哦？什么好事能让你这么开心？” 赵氏顺着她的话问，知道这小姑子主意大，硬劝反而不美。
“苏姐姐——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修文坊的苏娘子，她琴艺超绝，接了慕容萱姐姐的邀请，明日要去芙蓉阁指导乐伶琴技呢！” 魏汐语速轻快。
“慕容姐姐也允了我一同前去，就在阁里安静听着，绝不捣乱！嫂子，芙蓉阁哎！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赵氏闻言，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芙蓉阁？那是文人雅士聚会清谈之地，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跑去那里……恐怕不妥。你兄长若是知道，定不会同意。”
她语气温和，但态度明确。
魏家虽不如往日显赫，但诗书传家，最重礼教闺誉，放任未嫁女儿去那种虽雅却难免男女混杂的场所，于礼不合。
魏汐早就料到嫂子会这么说，立刻抱住赵氏的胳膊，软语央求起来：
“好嫂子，我知道你最疼我了！芙蓉阁真的是很清雅的地方，慕容姐姐亲自做保的！
我就是去听听琴，看看景，绝不多走一步，不多说一句！而且有苏姐姐在呢，她为人最是稳重妥帖，定会看顾好我的！”
她晃着赵氏的胳膊，眨巴着大眼睛。
“嫂子，你就帮帮我嘛，我整天闷在家里，都快闷出病来了。”
“再说，苏姐姐难得肯出去一趟，她日子过得清苦，这次报酬丰厚，也是为了灵儿妹妹。我去给她鼓鼓劲儿，也是应该的呀！”
赵氏被她说得有些松动，她深知小姑子活泼好动，一直拘在府里确实难为她。
那位苏娘子她也听魏汐提过多次，似乎是个娴静有才、身世坎坷的可怜人，魏汐与她交好，倒也不算坏事。
只是……
“汐儿，不是嫂子不近人情。” 赵氏叹口气，反握住魏汐的手，“实在是规矩如此。你若真想去，光我答应没用，需得你兄长点头才行。”
魏汐眼珠一转，知道关键来了，立刻打蛇随棍上，露出更加乖巧甜美的笑容。
“那……好嫂子，明日你陪我一起去跟兄长说，好不好？你帮我说说情，兄长最敬重你，你开口，他总会多考虑几分。”
“就说我是去陪伴、学习琴艺，增长见识，绝非胡闹。而且有慕容姐姐和苏娘子在，安全无虞。求求你了，嫂子~”
她摇着赵氏的手，拖长了语调，一副可怜兮兮又满怀期待的模样。
赵氏看着她娇憨的俏脸，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怜爱。她嫁入魏家时，魏汐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情分非同一般。
最终，她抵不过魏汐的软磨硬泡，也知她并非不知轻重的孩子，更想到那郑玄今日来访，汐儿心中想必更加烦闷，出去散散心也好。
“罢了罢了，” 赵氏无奈地点了点魏汐的额头，终于松口。
“我明日便陪你同去与你兄长分说。只是咱们需得好好商量个说辞，莫要惹你兄长动怒。还有，即便你兄长允了，你也须得谨言慎行，早去早回，绝不可惹出半点是非来。”
“一定一定！” 魏汐见目的达成，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保证，“我全都听嫂子和兄长的！”
姑嫂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会儿明日如何与魏荀开口，魏汐更是将芙蓉阁如何高雅、慕容萱如何可靠、苏妙卿如何需要支持等理由又润色了一遍。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正堂方向的灯火却依旧通明，隐约还有谈笑声传来。魏汐听着那方向的声音，撇了撇嘴，但想到明日的期待，心情又很快雀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