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江面上还飘着薄雾,像给这座刚醒来的城市蒙了层脏兮兮的纱。林野离开了那个潮湿的瓜棚,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江城最早苏醒的、也是最底层的角落——码头区。
空气里混杂着鱼腥、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他穿着一身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散发着霉味的破旧短褂,头发胡乱用草绳扎着,脸上刻意抹了层煤灰,混在那些等着扛活的苦力中间,低垂着头,蜷缩着肩膀,把自己彻底藏了起来。
“招工了招工了!卸船!十个铜板!有力气的过来!”一个工头模样的汉子站在个破木箱上,扯着嗓子吆喝。
人群嗡地一下涌了过去,像抢食的鱼。林野也跟着挤在中间,刻意模仿着周围人那种麻木又带着点急切的神情。
“你!还有你!那边那几个!过来!”工头随手点着,手指也扫过了林野。
林野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出的涩。他林野,也有靠卖力气挣这十个铜板的一天。
活计是卸一船从下游运来的青石条。每根都死沉死沉的,压得人腰都直不起来。粗糙的石棱磨破了肩膀上本就单薄的布料,火辣辣地疼。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慌,混着脸上的煤灰,淌成一道道泥沟。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跟着其他人一起,喊着不成调的号子,一步一顿地把那些冰冷的石头从船上搬到岸上指定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这片土地的坚实,也能感觉到以前那个“四海林野”的虚浮。
休息的间隙,他蹲在角落,啃着王嫂昨晚偷偷塞给他的最后一个硬馍馍,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周围苦力们的闲谈。
“听说了吗?四海那个林野,好像真死了……”
“死了好!妈的,开赌场放印子,比赵凯还黑!”
“也不一定吧?我听说赵凯的人还在找他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啥啊,估计早喂江里的王八了!可惜了,‘利来’那边现在被赵凯的人接手,抽水更狠了!”
“唉,这世道,哪个大爷上台,咱们不都是吃糠的命……”
言语之间,有对他的唾骂,有对赵凯的畏惧,也有对自身命运的麻木。林野默默地听着,心里那片冰冷的海,似乎又沉下去几分。他现在不是爷了,他是这淤泥里的一分子。
干完活,领到那十个还带着汗味的铜板,他攥在手心,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坚硬。这点钱,连顿像样的饱饭都吃不上,但这是他靠自已的力气,重新在这江城挣到的第一口食。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码头区漫无目的地转悠。他看那些扛包的苦力如何偷奸耍滑,看工头如何克扣工钱,看小摊贩如何与地痞周旋,看船老大如何呵斥手下……这些以前他或许不屑一顾的市井百态,此刻在他眼里,却成了最真实的“生存图鉴”。
他看到两个苦力为了一点地盘差点打起来,旁边的人要么起哄,要么冷漠走开。他想起以前在四海,兄弟们虽然也争,但大多时候还算团结。可现在……团结?那玩意儿在生存面前,薄得像张纸。
他也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是以前四海底层的小角色,现在似乎又找到了新的靠山,或者干脆在码头自己混着,看到他(当然没认出他)也毫无反应。
四海,真的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傍晚,他用两个铜板买了一大碗看不到几根菜叶的寡淡面条,蹲在墙根下,呼噜噜地吃着。味道谈不上,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他看着夕阳下忙碌而疲惫的码头,看着那些为了一口饭奔波挣扎的人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以前所谓的“根基”,是多么的虚浮。真正的根,是扎在这些淤泥里的,是日复一日的挣扎,是对最基本生存资源的争夺。
他舔干净碗底最后一滴油星,把剩下的铜板小心藏好。
他得像颗种子一样,先在这片冰冷的淤泥里,把根扎下去,哪怕再深,再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