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瓜棚里躲藏的几天,是林野人生中最漫长、也最清醒的一段日子。
王嫂每天深夜,会偷偷摸摸送来一点简单的吃食和干净的冷水。东西不多,但足以吊住他的命。伤口没有药,他就用河水反复清洗,扯下衣服里还算干净的内衬紧紧包扎,靠着年轻底子硬扛,高烧竟然也慢慢退了下去,只是人瘦脱了形,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看上去老了十岁。
身体在缓慢恢复,脑子却一刻没停。
他把自已从离开码头,到建立四海货栈,再到与梁弘远结仇,被迫开设“利来”赌场,放印子钱,直到最后望江楼惨败……这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发生的所有事,像过筛子一样,在脑子里反复筛了无数遍。
他看清了很多以前被野心和愤怒蒙蔽的东西。
他意识到,自已之前所谓的“崛起”,更像是一种无根的浮萍,被局势推着走,被仇恨裹挟着前进。他太急了,急着报仇,急着壮大,急着证明自已,所以手段越来越激烈,路子越来越偏,忽略了最基本的东西——人心。
他以为用钱和暴力能笼络住兄弟,结果黑皮阿彪在利益面前轻易背叛,大牛在威逼(或利诱)下倒戈一击。
他以为靠着狠劲和偏门能快速积累资本,结果却把四海变成了众矢之的,给了赵凯和梁弘远联手打压的完美借口。
他甚至……差点忘了自已最开始,只是想带着一帮苦兄弟,有口安稳饭吃。
王嫂的馍馍,比任何大道理都更深刻地敲醒了他。在这江城底层,真正能长久维系关系的,不是钱,不是狠,而是那点微不足道、却能在绝境中给你一口吃食的“情义”。这东西,他曾经拥有过,却在追逐野心的路上,一点点丢掉了。
他想起了陈老先生。那个深不可测的老人,几次出手,看似点拨,实则更像是一种……观望和考验?他现在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在那位老先生眼里,恐怕连废棋都算不上了吧?
废棋……
林野嘴里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
也好。既然已经是众人眼中的废棋,那他反而轻松了。不用再背着“四海当家”的包袱,不用再顾忌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声和规矩。他现在就是林野,一个一无所有、只剩下一条烂命的林野。
一条烂命,有时候,反而能豁出去做点事情。
赵凯,梁弘远……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不。这只是一个开始。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会再那么莽撞,不会再那么急切。他要像潜伏在黑暗里的毒蛇,收敛起所有的气息,耐心地等待,冷静地观察,寻找那唯一可能致命的机会。
力量?他需要力量,但不再是以前那种乌合之众的打手。他需要真正忠诚的、可靠的核心。
金钱?他需要金钱,但不再是赌场、印子钱那种浮财。他需要稳定、不那么起眼,却能持续供血的来源。
智慧?他更需要智慧。如何去伪装,如何去布局,如何去借力,如何去……一击必杀。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那双曾经充满戾气和焦躁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慢慢坐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疼的身体。他该离开这个瓜棚了。王嫂不能再牵连下去,他也不能一直躲着。
他要回到江城那片烂泥潭里去,但这一次,他不是要以“四海林野”的身份回去耀武扬威,而是要以一个“死人”、一个“失败者”的身份,潜行于暗处,重新开始。
他掰下一小块冰冷的杂面馍馍,放进嘴里,慢慢地、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失败的味道,也像是在积蓄着复仇的力量。
棋局看似已定,但他这个被人随手拂开的“废子”,偏偏不信这个邪。他要在这盘死棋里,自已给自己,再开一个局。
一个更隐蔽,更耐心,也更危险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