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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死一般的寂静。
风似乎停了,水流也仿佛凝固,唯有那支射穿了空气的羽箭,还带着余威,深深地钉在王林身后船舱的立柱上,箭羽兀自“嗡嗡”颤动,像是在嘲笑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所有水贼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支箭上。那不是一支普通的箭,那是一道死亡的判决书,只是执笔者一时兴起,将死刑改判为了凌迟。它剥夺的不是性命,而是尊严和胆气。
王林披头散发地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过的烂泥塑像。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那些目光里有惊恐,有愕然,还有一丝……鄙夷。他那只独眼里最后一点凶光,早已被极致的恐惧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浑浊的、野兽般的茫然。
他完了。
他知道,无论今天的结果如何,他这个副将,都成了整个锦帆贼队伍里最大的笑话。
甘宁的视线,从那支箭,缓缓移到了自己脚下。那里,躺着半截断裂的兽骨发簪,旁边,是王林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没有去看对岸那个持弓而立的红衣少女,也暂时忽略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平静如水的年轻人。他的整个世界,此刻都浓缩在了眼前这一片狼藉之中。
王林的话,还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没了手里的刀,咱们就是一群没了牙的老虎。”
多么现实,多么残酷,多么……可笑。
甘宁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里充满了自嘲与悲凉。
是啊,王林说得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自己过去十几年里,用鲜血和屈辱换来的教条。刘表是这样,黄祖也是这样。他们需要你的利爪,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防你的獠牙。他们赏你骨头,却又在你脖子上套好枷锁。
可他忘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看懂。
从一开始,自己和对岸那群人,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存在。
人家需要用阴谋诡计,把自己骗去建业,再慢慢炮制吗?
需要吗?
就凭那一手神鬼莫测的箭术,就凭那个手持银枪、气势如渊的护卫,人家想杀光自己这群所谓的“精锐”,恐怕都不需要等到天黑。
刚刚那一箭,如果目标不是发簪,而是王林的咽喉,或是自己的心脏,自己能躲得开吗?
甘宁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是,不能。
连看都看不清,谈何躲闪。
对方根本不屑于用阴谋。
对方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那个叫姜云的年轻人,用知己之言,剖开自己的心,给予自己尊重与希望,这是“仁”。
那个红衣少女,用惊世一箭,震慑所有宵小,展现足以碾压一切的实力,这是“威”。
仁威并施,坦坦荡荡。
这已经不是招揽了,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垂青,是一种近乎恩赐的救赎。
而自己呢?
自己竟然还在为王林这种蠢货的几句屁话而犹豫,还在用过去那套在泥潭里打滚的经验,去揣度真龙的意图。
自己竟然差一点,就亲手关上了那扇唯一能通往“名动天下”的大门。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从甘宁的胸膛里升起。那不是豪情,也不是野心,而是一种极致的羞愧。
他羞愧于自己的动摇,羞愧于自己的短视,更羞愧于,自己竟然与王林这样的蠢货为伍了这么多年。
“大哥……”王林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看着甘宁那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脸色,还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大哥,你看,我就说他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甘宁,动了。
他缓缓地弯下腰,在王林期盼的目光中,捡起了那半截断裂的兽骨发簪。他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发簪上那粗劣的刻痕,眼神幽深得像一潭死水。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王林。
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犹豫,甚至没有了任何情绪。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纯粹的决绝。
王林被这个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干笑道:“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
甘宁没有回答他。
他松开手,任由那半截发簪跌落在甲板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紧接着,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那柄被王林踩在脚下,又被他自己扔掉的短戟。
当他的手指重新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时,一股熟悉而暴虐的气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大哥!你想通了!”王林见状大喜,以为甘宁终于要下令动手,他那只独眼再次迸发出嗜血的光芒,转身就要对着身后的兄弟们大吼。
可他转身的动作,只做了一半。
一道冰冷的寒光,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从他的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
那速度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他只觉得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紧接着,他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他看到了自己兄弟们那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看到了自家老大那张冷酷无情的脸,最后,他看到了一个无头的、正在喷涌着鲜血的身体。
那身体,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
“哦……原来是我的……”
这是王林最后一个念头。
“噗通。”
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甲板上,那只独眼还圆睁着,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错愕。
鲜血,如同喷泉,从无头的腔子里喷涌而出,将甘宁的半边身子都染成了赤红。
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整个江面,再次陷入死寂。
如果说,孙尚香那一箭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么甘宁这一戟带来的,就是足以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战栗。
所有水贼,都像是被施了石化法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比江边的死鱼还要苍白。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具还在抽搐的无头尸体,又惊恐地看向那个浑身浴血、如同地狱恶鬼般的首领。
那可是王林啊!
是跟着大哥从巴郡一路杀出来的兄弟!是平日里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副将!
大哥他……就这么杀了?
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对岸船上,蒋钦“咕咚”一声,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看着那个如魔神般屹立的甘宁,双腿都在微微发抖。他知道甘宁狠,却从未想过,他能狠到这个地步。
孙尚香握着弓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她那双明亮的眼眸里,第一次没有了骄傲和战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有震惊,有审视,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
赵云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他看着甘宁,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武人对同类的认可。此人,有枭雄之姿。
唯有姜云,依旧平静。
他看着那血腥的一幕,看着那个用同伴的鲜血来为自己献上“投名状”的男人,心中毫无波澜。
他脑海里那个穿着马褂的说书小人,只是将惊堂木轻轻一放,悠悠叹了口气。
‘欲成大事者,不狠心,站不稳。’
‘这第一刀,砍向的不是敌人,而是过去那个优柔寡断的自己。’
‘甘兴霸,你这盘菜,总算是把那根最碍事的骨头,给亲手剔掉了。’
甘宁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
他缓缓抬起那柄还在滴血的短戟,戟尖,遥遥指向自己身后那群已经吓傻了的部下。
他张开嘴,用一种沙哑、低沉,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的声音,嘶吼道:
“谁再敢多言,这就是下场!”
“我甘兴霸一生行事,何须他人置喙!”
声音在江面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水贼的心上。
他们看着甘宁那双被鲜血映衬得赤红的眼睛,再也没有人敢生出半点异样的心思。
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彻底的臣服。
甘宁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对岸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眼中的暴虐与杀气,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不同了。
而接下来,他要做的,是斩断过去,跪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