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工厂的锈铁大门像头苍老的巨兽,斑驳的漆皮卷成鳞片状,咧着豁牙的嘴吞吃着午后的阳光。拓跋?踹开第三块松动的铁板时,铁锈簌簌落在他磨破的军靴上,红得像干涸的血痂。风卷着蒲公英撞在斑驳的砖墙上,粉白的绒毛粘在安全生产的残字上,倒像是给这堆破烂戴了顶廉价的婚纱。墙根的野草顺着裂缝钻出来,叶片上还挂着昨夜的露水,被阳光晒得透亮,像串碎玻璃珠子。
哗啦——他扯开缠在钢筋上的蛇皮袋,扬起的灰尘在光束里翻跟头。左腕的旧伤突然抽痛,那年误扣扳机的后坐力仿佛还嵌在骨头缝里,疼得他弓起背,冷汗瞬间浸透了迷彩服的腋窝。衣料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肩胛骨处狰狞的疤痕,那是在边境扫雷时留下的,形状像只炸开的蜘蛛。
叔叔,你蹲在这里拉屎吗?
清脆的童音像颗小石子砸进死水。拓跋?猛地回头,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攥着根快融化的冰棍,草莓味的甜香混着工厂的霉味钻进鼻腔。她的花布鞋沾着泥点,其中一只鞋跟挂着半截红绳,在风里晃晃悠悠。辫梢的红绸带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她伸手去扯,却把冰棍的糖水蹭在了鼻尖上,像颗晶莹的草莓痣。
小花?他记得瘦婶提过女儿的小名,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这两个字。右手下意识摸向腰后,那里别着把磨得发亮的工兵铲——本来是想给孩子挖秋千柱用的。铲柄缠着防滑胶带,露出的地方被掌心磨得包浆发亮,像块温润的老玉。
小花把冰棍举到他面前,糖水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妈妈说,爸爸变成星星了。她舔了口冰棍,舌尖红得像点染的胭脂,你是来帮我找爸爸的吗?睫毛上沾着点糖霜,被阳光照得像撒了把碎钻。
拓跋?的指甲掐进掌心。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在夜视仪里看见的那个奔跑的黑影,原来只是个想给女儿买生日蛋糕的父亲。子弹穿透胸膛的闷响,此刻正和小花的笑声重叠在一起,震得他耳膜发疼。那天的雨水是铁锈味的,混着硝烟在战壕里积成水洼,倒映着破碎的月亮。
我给你做个秋千吧。他猛地站起来,工兵铲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阳光斜斜切过他的侧脸,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在颧骨处拧成个狰狞的结,比星星还高的那种。
小花拍手的声音惊飞了梁上的麻雀。灰扑扑的翅膀掠过布满弹孔的玻璃窗,碎玻璃反射的光斑在墙上跳来跳去,像谁撒了把碎金子。拓跋?脱下外套铺在地上,露出肩头褪色的弹痕,其中一个圆圆的疤痕,形状竟和小花鞋底的泥印差不多。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照片,边角已经磨得卷了毛,上面是个穿碎花裙的女人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
他开始在废墟里翻找能用的材料。生锈的钢管被踢得哐当响,断裂的铁链缠上他的裤腿,恍若当年战场上勾住他小腿的铁丝网。当他抱起根还算笔直的工字钢时,裤兜里的打火机掉出来,在地上转了三圈,火苗地窜起,燎到了旁边的枯叶。打火机外壳刻着二字,是新兵连时母亲托人带给他的,边角已经被磨得看不清字迹。
叔叔小心!小花的惊叫声里,拓跋?已经抬脚碾灭了火星。焦糊味混着她身上的花露水味飘过来,让他想起儿子周岁时,妻子喷的那款栀子花开。那天妻子穿着白裙子,抱着儿子站在院子里的栀子花丛前,阳光落在她发梢,像镀了层金粉。
没事。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瞥见小花正盯着他手腕的军表。表盘裂了道缝,指针永远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那是他扣动扳机的时间。表带磨得发亮,其中一节还留着弹片划过的凹痕,是某次任务时留下的纪念。
这表和我爸爸的一样。小花突然说,伸手想摸又怯怯地缩回去,他走那天,表也停了。她的指尖悬在表盘上方,像只犹豫着要不要落下的蝴蝶。
拓跋?的喉咙像被塞进团棉花。他把工字钢竖在墙角,金属与砖块碰撞的闷响里,似乎听见瘦婶说过的话:他总说等工程款结了,就给小花买个会唱歌的秋千。瘦婶说这话时正在择菜,枯黄的菜叶落在竹篮里,像堆揉皱的信纸。
当他开始组装秋千架时,夕阳正把工厂的影子拉得老长。电焊条烧红的光映在他眼里,像极了战场上照明弹炸开的瞬间。火花落在他手背上,烫出个小小的水泡,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顾着把铁链系得更牢些。铁链是从废弃的起重机上拆下来的,链环上还沾着机油,在夕阳下泛着幽蓝的光。
叔叔,你的手在流血。小花递过来块创可贴,上面印着喜羊羊的图案。拓跋?接过时,发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其中一根手指缠着纱布,渗着淡淡的血渍。创可贴的边缘已经卷了角,显然在口袋里揣了很久。
被钉子划的。小花吮了吮冰棍棍,妈妈说,爸爸的手也总破。她把冰棍棍扔在地上,棍尖沾着的糖渣很快引来几只蚂蚁,排着队来搬运这意外的甜。
拓跋?突然蹲下身,仔细看那根受伤的手指。纱布下露出的伤口形状,竟和他工兵铲上的缺口隐隐相合。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铁链哗哗作响,像是谁在耳边低低地笑。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偷拆家里的闹钟,被父亲用尺子打手心,疼得直掉眼泪,却还是把齿轮藏在枕头底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铁盒,打开时发出声。里面装着半盒红霉素软膏,还是当年部队发的。他小心翼翼地给小花换药,指腹触到她微凉的皮肤时,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摔伤膝盖,也是这样怯生生地咬着嘴唇。铁盒的角落刻着个字,是他用刺刀一点一点刻上去的,笔画边缘还留着毛刺。
好了。他把用过的纱布扔进火堆,火苗地舔舐着布料,明天再来,秋千就做好了。火堆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偶尔爆出火星,像天空不小心撒落的星子。
小花蹦蹦跳跳地跑向门口,羊角辫上的红绸带在暮色里划出道弧线。拓跋?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那截挂在鞋跟的红绳,和自己狗牌上系的是同一种料子——那是妻子当年在庙里求的平安绳。妻子说这绳子经过高僧开光,能保平安,他却在她下葬那天,把另一根同款的绳子放进了她的棺木。
天擦黑时,他终于把秋千板钉好了。是块捡来的桦木板,被砂纸磨得光滑,边缘处还能看见模糊的刻痕,像是谁的名字被硬生生磨掉了。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刻刀,在木板背面一笔一划地刻:爸爸的秋千。刻刀是他用弹壳打磨的,刀刃闪着寒光,刀柄缠着防滑绳,是他亲手编的。
刻到字的最后一笔时,刀尖突然打滑,在指腹上划开道口子。血珠滴在木板上,晕开成小小的一朵,像极了小花衣服上绣的桃花。那桃花是瘦婶连夜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他上次去送救济品时亲眼看见的。
还在忙呢?
拓跋?猛地回头,看见瘦婶站在月光里,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她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时白了些,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但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保温桶是掉了漆的军绿色,上面印着的五角星已经模糊不清,他认得那是部队的旧物。
快好了。他慌忙用衣角擦手上的血,却越擦越脏。瘦婶已经走到他面前,递过来块干净的手帕,带着股淡淡的艾草味。手帕边角绣着朵小小的兰花,针脚细密,是用心绣的,只是线的颜色已经褪得发灰。
小花说,你给她做了会飞的秋千。瘦婶蹲下身,摸了摸木板上的刻字,指尖在字上停顿了很久,她爸以前总说,等秋天来了,就带她去后山荡秋千。她的指尖带着老茧,划过木头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拓跋?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想说对不起,想把三年来压在心底的话全倒出来,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三年来每个下雨的夜晚,他都会梦见那个奔跑的身影,子弹穿透身体的闷响在耳膜里反复回荡,像个永远停不下来的钟摆。
瘦婶却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我给你带了点粥,小米的,养胃。她把保温桶放在地上,你上次说胃不好,不能总吃干粮。桶盖打开时冒出的热气里,混着淡淡的姜丝味,他知道那是特意为他加的,上次他随口提过胃寒。
米粥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腥味飘过来,拓跋?的鼻子一酸。他想起妻子在世时,每天早上也会给他熬小米粥,说当兵的人,胃里得有点热乎气。妻子熬粥时总爱在灶边哼歌,调子不成章法,却像带着魔力,能把军营里的疲惫都泡软了。
谢谢。他接过碗,手指烫得发红也没知觉。瘦婶坐在他旁边的砖块上,看着秋千在风里轻轻摇晃,铁链相撞的声音像串不成调的风铃。砖块上长着层薄薄的青苔,坐上去凉丝丝的,像块天然的玉席。
他其实不是故意要炸桥的。瘦婶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时候工头欠了三个月工资,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人。她捡起块小石子,在地上画着圈,小花的学费都凑不齐了。
拓跋?的粥碗晃了晃,小米粒洒在裤腿上。他想说自己知道,想说那天在法庭上看到的证据,想说这三年来每个午夜梦回的愧疚,但最终只化作句:对不起。这三个字在喉咙里滚了三年,带着血和泪,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轻得像片羽毛。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瘦婶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他留给你的。信封的边角已经磨烂了,上面沾着点泥土,像是被藏了很久。
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拓跋?拆开时,发现里面只有张照片:穿着工装的男人抱着个小女孩,在秋千上笑得露出豁牙,背景里的工厂和眼前的一模一样。照片有些泛黄,边角微微卷曲,背面用铅笔写着小花三岁,字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
他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让我把这个给你。瘦婶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你不是坏人。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蓝布衫的袖口留下块湿痕,像朵突然绽放的云。
拓跋?的指腹抚过照片上男人的脸,突然发现他眉骨处有颗痣,和自己的位置一模一样。月光落在照片上,男人的笑容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爱笑,只是在他参军那年,突然就生了重病,没能等到他回来。
我该走了。瘦婶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子上的尘土,小花明天还要上学。她的脚步有些蹒跚,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秋千,月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盐。
拓跋?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保温桶还放在地上,里面剩下的米粥已经凉了,但他还是一勺一勺地吃着,眼泪掉进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米粥的温热混着眼泪的咸,在舌尖漫开,像人生的滋味,复杂得让人说不出话。
midnight时,他终于把秋千彻底做好了。铁链上了油,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木板被擦得发亮,爸爸的秋千五个字在夜色里隐隐可见。他推了推秋千,它就荡了起来,带着风声掠过他的耳畔,像谁在轻轻哼唱。秋千荡到最高处时,能看见远处的灯火,像星星掉在了人间。
拓跋?坐在秋千上,慢慢晃着。膝盖上放着那张照片,男人的笑容在风里微微晃动。他掏出刻刀,在木板正面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照片塞进木板背面的缝隙里。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时光在轻轻叩门。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月光下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手里拎着个工具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块老旧的机械表,表盘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需要帮忙吗?男人的声音像春风拂过湖面,我看这秋千,好像少了点什么。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眼角有两道浅浅的纹路,像月牙儿。
拓跋?握紧了口袋里的刻刀,手心的伤口又开始疼了。他看着男人走近,发现他的眼睛里映着秋千的影子,像盛着整片星空。男人的工具箱上贴着张泛黄的贴纸,上面是只卡通熊,已经看不清原貌了。
男人从工具箱里掏出个小小的音乐盒,上发条的声音在寂静的工厂里格外清晰。这是我儿子的。他把音乐盒挂在铁链上,他说,好的秋千都该会唱歌。音乐盒是木质的,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看得出是手工做的,边缘有些粗糙。
《小星星》的旋律在风里散开,拓跋?突然想起小花说的话:爸爸变成星星了。他抬头看向天空,今晚的星星格外亮,其中一颗正对着秋千的方向,眨了眨眼睛。那颗星很亮,像谁在黑夜里点了盏灯,指引着回家的路。
男人已经坐到了他旁边,递过来瓶啤酒。瓶盖打开的声里,他说:我叫不知乘月,就住在附近。啤酒瓶上凝着水珠,顺着瓶身滑下来,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拓跋?接过啤酒,冰凉的玻璃瓶贴在发烫的手背上,很舒服。他看着不知乘月的侧脸,突然发现他左耳后有个小小的疤痕,形状像只飞翔的鸟。那疤痕很淡,像是很多年前留下的,边缘已经模糊。
你也是来找人的?不知乘月喝了口啤酒,泡沫沾在嘴角,像朵小小的白云。他的喉结滚动着,咽下的仿佛不是啤酒,而是些说不出口的心事。
拓跋?点点头,目光落在秋千板上。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在爸爸的秋千五个字上流动,像谁的手指在轻轻抚摸。那五个字被月光镀上了层银辉,仿佛有了生命,在诉说着一个迟到了三年的故事。
音乐盒还在唱着,铁链相撞的声音成了伴奏。拓跋?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小花坐在秋千上,笑得像朵太阳花,而那个穿工装的男人,正站在旁边,推着秋千越飞越高,直到变成天边最亮的那颗星。男人的笑声很爽朗,混着小花的银铃般的笑声,在风里回荡,像首没有歌词的歌。
不知乘月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拓跋?睁开眼,看见他手里拿着根红绳,正慢悠悠地系在秋千架上。我妻子说,红绳能把思念送到天上。他的手指灵活地打着结,就像放风筝一样。红绳是新的,颜色很正,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条流淌的小河。
红绳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和小花鞋跟的那截,和他狗牌上的那根,一模一样。拓跋?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摸向口袋,掏出个小小的平安符——那是妻子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能保平安。平安符的边角已经磨得光滑,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了,但他一直贴身带着,像带着妻子的体温。
他把平安符挂在红绳上,看着它在风里轻轻摇晃。不知乘月已经站起身,正在收拾工具箱,金属碰撞的声音像串轻快的风铃。工具箱的锁扣有些松动,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
我该走了。不知乘月扛起工具箱,
明天还要上班。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一直铺到工厂门口,像条通往黎明的路。
拓跋?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工具箱侧面用白漆写着个字,笔画被岁月磨得淡了,却依然透着股执拗的清晰。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领口处绣着朵小小的月亮,和音乐盒上的花纹隐隐呼应。
不知乘月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回头扬了扬手里的扳手:对了,仓库顶上的天窗该修修了,不然下雨会淋湿秋千。他的笑容在月光里漾开,我明天带些玻璃胶来。
拓跋?点点头,看着那道白衬衫的影子消失在夜色里。音乐盒还在唱,红绳上的平安符晃来晃去,像颗跳动的心脏。他摸出那半盒红霉素软膏,挤出一点涂在掌心的伤口上,药膏的清凉混着啤酒的麦香漫开来,竟生出种奇异的安宁。
后半夜起了露水。铁链上的油光被打湿,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银辉,像谁在上面撒了把碎钻。拓跋?把那张照片从木板缝里取出来,用衣角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照片里男人的笑容愈发清晰,连眼角的细纹都看得真切。
他想起瘦婶说的话,原来有些人的奔跑,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奔向某个等待的身影。就像当年他在边境巡逻时,每次休假前都会提前跑几公里,只为能早点看到站在哨所门口的妻子。
晨光爬上工厂的烟囱时,拓跋?已经把仓库的积灰扫出了条小路。扫帚是捡来的竹枝捆的,扫过地面时发出沙沙的响,惊起几只躲在角落里的蟋蟀。他在墙角发现个破旧的木马,木头上还留着孩子用彩笔涂的涂鸦,像片褪色的彩虹。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阳光正好落在秋千上,爸爸的秋千五个字被镀上了层金边,像谁用金子写的祝福。他仿佛看见小花坐在上面,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而那个穿工装的男人,正站在旁边,推着秋千越飞越高,越高,越高......
拓跋?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大步走出了工厂。锈铁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像个迟到了三年的叹息。门外的蒲公英被风吹起,纷纷扬扬地飞向天空,其中一朵沾在他的肩膀上,像颗小小的、白色的星星。
晨露正顺着蒲公英的绒毛往下淌。他抬手摘下肩头那朵,绒毛蹭过掌心的伤口,痒得像谁在轻轻呵气。远处传来校车的鸣笛声,他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小花背着书包钻进车厢,羊角辫上的红绸带在车窗后闪了闪,像只振翅的蝴蝶。
校车驶过路口时,他听见孩子们合唱《小星星》的声音。旋律被风撕成碎片,混着早点摊的油条香飘过来,他突然想起音乐盒里卡住的发条——昨夜离开前,他悄悄把那截锈住的弹簧拆下来,揣进了迷彩服的内袋。弹簧上的铜锈蹭在布上,留下片暗绿色的痕迹,像块凝固的青苔。
街角的修表摊刚支起帆布。老师傅戴着老花镜,正用镊子夹起齿轮,金属的反光在他布满皱纹的手上跳来跳去。拓跋?摸出那只停在三点十七分的军表,表盘的裂缝里还嵌着去年冬天的雪粒,像谁不小心撒进去的星星。
能修吗?他把表推过去时,指腹的血痂蹭在玻璃上,晕开朵暗红色的花。
老师傅眯眼打量表盘:这表芯子都锈透了。镊子敲了敲表壳,不如换个新的?
拓跋?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那截音乐盒发条。晨光里,弹簧上的铜锈像撒了把金粉:用这个试试。
修表摊的铃铛突然响了。不知乘月背着工具箱站在帆布下,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烧饼:早啊。他咬了口烧饼,芝麻掉在帆布上,我就猜你会来这儿。他的工具箱上沾着新的白漆,昨晚那个字被描得格外鲜亮。
老师傅看看发条又看看来客,突然笑了:你们年轻人的物件,都带着故事。他把发条浸进煤油里,等半小时。
等待时,不知乘月从工具箱里翻出个铁皮盒。打开的瞬间,拓跋?看见里面码着各式各样的钥匙——铜的、铁的、塑料的,有的还系着褪色的红绳。附近老住户托我配的,不知乘月拿起把黄铜钥匙,上面刻着模糊的302有些门早就不在了,钥匙还留着。
拓跋?的目光落在串系着红绳的钥匙上。绳结和他狗牌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磨得更亮,像块浸了油的琥珀。这是...
前两年收废品时捡的。不知乘月把钥匙转了个圈,原主说,是工厂仓库的钥匙。他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那仓库里,还堆着当年没发完的工资。钥匙串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像串会说话的铃铛。
军表修好时,校车正好从街角折返。小花趴在后窗上挥手,手里举着块画着秋千的蜡笔画。拓跋?抬手回应,看见老师傅把表递回来——指针正随着《小星星》的旋律轻轻颤动,秒针扫过三点十七分时,发出细微的声,像颗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他把表戴回手腕时,不知乘月已经推着工具箱往工厂走。晨光里,他左耳后的疤痕泛着淡红,像只停在颈后的红蜻蜓。瘦婶说仓库漏雨,他回头喊,得去修修屋顶。
拓跋?快步跟上去。路过早点摊时,他买了两根油条,热气烫得手指发麻。走到工厂门口,发现锈铁大门上多了把新锁,红绳在锁孔上系了个蝴蝶结,风一吹就撞得铁门上的弹孔叮叮响。
不知乘月掏出那串仓库钥匙:小花说,想在仓库里搭个读书角。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她说爸爸以前总在仓库里给她讲故事。钥匙转动的瞬间,锁芯发出清脆的声,像打开了某个尘封的秘密。
铁门打开时,拓跋?看见秋千上挂着个新的音乐盒。透明的罩子里,小熊抱着星星旋转,链条上还缠着圈蒲公英绒毛。阳光穿过破窗照进来,把爸爸的秋千五个字映在墙上,影子随着秋千晃动,像谁在轻轻摇晃着笔杆。
不知乘月突然指着屋顶:
拓跋?抬头,看见群鸽子从天窗飞进来。灰白的翅膀掠过布满弹孔的天花板,鸽哨声混着远处学校的下课铃飘下来。其中只鸽子落在秋千架上,嘴里衔着的红绳缠在铁链上,绳尾系着片干枯的桃花瓣——像极了小花衣服上绣着的那朵。
他突然想起昨夜刻刀打滑的瞬间,血珠落在木板上的形状。原来不是桃花,是朵小小的蒲公英。
不知乘月已经爬上梯子,正用沥青修补屋顶的破洞。油毡纸铺开的声音里,他突然哼起了《小星星》。拓跋?坐在秋千上跟着轻轻晃,军表的滴答声和音乐盒的旋律渐渐合在一起,像两个迟到了三年的心跳,终于在阳光里找到了相同的节拍。
远处,卖冰棍的自行车铃响了。草莓味的甜香顺着破窗钻进来,拓跋?摸出工兵铲,在仓库角落挖了个小坑。他把那张工装男人的照片埋进去时,发现泥土里混着许多细小的金属碎片——或许是当年的弹壳,或许是某块生锈的秋千链。
埋到最后一捧土时,他听见不知乘月在屋顶喊:小花说,下午要来挂风铃。
拓跋?抬头,看见片蒲公英从天窗飘进来。其中朵落在他的军表上,绒毛顺着表盘的裂缝钻进去,像给跳动的指针盖了层白色的被子。他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红霉素软膏,仔细涂在掌心的伤口上——这次没再掐进肉里。
屋顶的修补声还在继续,鸽哨掠过工厂上空时,拓跋?仿佛听见铁链又开始唱歌。不是《小星星》,是首更古老的调子,像谁在风里轻轻说:回家吧。
他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土。阳光正好落在工兵铲的刃上,反射的光斑在墙上晃来晃去,像撒了把会跑的星星。不知乘月从梯子上跳下来,手里拿着片刚捡的玻璃,正对着阳光看:这玻璃能补天窗,你看这纹路,像不像星星?
拓跋?凑过去,果然看见玻璃的裂痕里藏着片细碎的光,像谁把银河揉碎了嵌在里面。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子弹穿透胸膛的瞬间,他似乎也看见过这样的光,只是那时的光带着铁锈味,而现在的,是甜的。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大概是放学了。拓跋?扛起工兵铲,不知乘月拎着工具箱,两人并肩往门口走。铁链在风里轻轻摇晃,红绳上的平安符打着转,音乐盒的旋律乘着蒲公英飞出去,像要把这里的故事,讲给天上的星星听。
工厂门口的蒲公英又开了,白花花的一片,风过时便齐齐飞向天空。拓跋?走在阳光下,军表的滴答声清晰可闻,三点十七分的刻度被阳光磨得发亮,像个终于被原谅的秘密。他知道,有些秋千载着的不只是梦,还有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对不起,和迟来的、带着甜味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