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栓离开清凉山,并未直接返回风鸣原巡狩营。
他如同一个寻常旅人,行走在北凉的道、州、郡县之间。只是他的步伐看似缓慢,却总能于日暮前抵达下一处城镇,于晨露未曦时踏入另一片乡野。
他走过饱经战火、城墙斑驳的边关军镇,也走过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平静村庄;他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驻足,也在荒僻冷清的古道旁停留。
无人识得他便是那位如今名动北凉的巡狩使,更无人能察觉他眉心里那盏维系着文明火种的“薪火之灯”。他只是看,只是听,只是感受。
他看到边军老卒抚着残破的战旗,向年轻儿郎讲述当年的血战,眼中有着浑浊的泪,更有着不灭的豪情;他看到田间农夫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沉甸甸的稻穗,脸上露出质朴而满足的笑容;他看到学堂里传出稚嫩的读书声,看到工匠铺里敲打出希望的火星,看到商旅往来,带来远方的货物与消息……
他也看到,某些边镇将领的奢靡与懈怠,看到胥吏在乡间的欺压与盘剥,看到因战乱流离失所者的麻木与绝望,看到江湖帮派在阴影处的争斗与血腥。
北凉,就像一幅巨大而复杂的画卷,有明亮温暖的色彩,也有灰暗冰冷的角落。忠诚与背叛,英勇与怯懦,希望与绝望,生机与腐朽,交织并存。
徐小栓眉心的“薪火之灯”随着他的见闻,时而光芒温润,如同被这些坚韧、朴素的生之意志所滋养;时而光晕微凝,仿佛感应到了那些阻碍文明生长的“混乱”与“腐朽”。
他并未急于出手干预什么。他在理解,在沉淀,在将自身的力量与这片土地、这些生灵的脉搏更深层次地连接。
《燧皇燃灯经》不仅仅是一部修炼功法,更是一种践行之道。文明之光,并非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源于众生,也当照耀众生,驱散蒙昧,启迪智慧,守护秩序。
这一日,他行至北凉道与流州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小镇不大,却因靠近一条商路而略显繁华。然而,此刻镇子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镇外河流上游,半月前突发山洪,冲毁了一段官道,更麻烦的是,洪水裹挟的泥沙巨石,将流经镇子的唯一水源“清溪”彻底淤塞断流。如今镇中水井干涸,河水污浊难用,人心惶惶。
官府派来的工匠尝试疏浚了几日,收效甚微,反而因操作不当,引发了一次小规模的山体滑坡,伤了几人,如今已是束手无策。
镇中百姓聚在几乎见底的河床边,望着浑浊的泥浆和堆积如山的乱石,脸上写满了绝望。几个乡老围着愁眉不展的里正和那名额头裹着渗血布带的工房小吏,哀声请求,却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回应。
“完了……没了水,这镇子可就完了啊!”一个老汉捶打着胸口,老泪纵横。
“官府也没办法,我们可怎么活啊!”
绝望的气氛在蔓延,甚至开始有人收拾行囊,准备逃离这祖辈居住之地。
徐小栓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那种生机即将断绝的“死寂”之感,这与“归寂者”散发的气息虽有天壤之别,却同样是对文明与秩序的破坏。
他眉心的“薪火之灯”微微跳动,传递出一种想要“照亮”、想要“疏通”的意念。
他分开人群,走到河床边。
“你是什么人?别在这里添乱!”那工房小吏正心烦意乱,见一个陌生青年靠近,没好气地呵斥道。
徐小栓没有理会他,目光扫过淤塞的河道和两侧不稳的山体。在他的感知中,哪里是关键的淤塞点,哪里的山石结构最为脆弱,哪里的地下或许有潜流可以引导,都清晰无比。这是“文明之光”权柄带来的,对事物本质和联系的洞察力。
他转向那满面愁容的里正和绝望的乡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此法或可一试。”
里正抬起头,看着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将信将疑:“阁下是?”
“过路人。”徐小栓道,“且召集镇中青壮,按我指示行事。”
或许是徐小栓那超乎常人的镇定感染了众人,或许是绝望中抓住的任何一根稻草都不愿放过。里正咬了咬牙,立刻招呼镇民行动起来。
徐小栓并未施展移山倒海的神通,那样会惊世骇俗,也并非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他只是凭借精准的洞察和指挥,引导镇民们用最合适的工具,在最关键的位置挖掘、疏导、加固。
他时而亲手示范,动作简洁而高效;时而指出某块巨石的受力点,让众人能更省力地撬动;时而又提醒避开某些看似稳固、实则内部早已被水流掏空的地段。
在他的指挥下,原本杂乱无章、效率低下的疏浚工作,变得井然有序,进展神速。更神奇的是,在他指明的一处河滩向下挖掘数尺后,一股清冽的泉水竟然汩汩冒出!
“出水了!出水了!”欢呼声响彻河岸!
希望,如同这清澈的泉水,瞬间注入了所有镇民的心田。人们干劲更足,看向徐小栓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信服。
不过半日功夫,主要淤塞段被疏通,引导清泉的沟渠也已挖成。浑浊的洪水被引向他处,清澈的溪流重新开始滋润干涸的河床。
望着重新流淌的溪水,整个小镇都沸腾了。人们跪地叩拜,感谢上苍,更感谢这位神秘的年轻人。
徐小栓站在欢腾的人群中,感受着那蓬勃焕发的生机驱散了之前的死寂,眉心的“薪火之灯”散发着温和而喜悦的光晕。
他悄然退到一旁,对那激动不已的里正和工房小吏道:“水源虽通,但上游山体仍需加固,可沿我标记之处栽种根系发达的树木,以固水土,防患未然。”
说完,他不顾众人的挽留,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镇外的道路尽头。
他没有留下姓名,但那“过路人”的传说,却在小镇乃至周边区域流传开来。人们说他定是山神显灵,或是游历的仙人,在他指引下挖出的那眼清泉,也被称为“仙人泉”。
徐小栓继续他的行走。
他并未刻意去寻找什么,只是遵循着“薪火之灯”的感应。有时,他会在一个陷入困境的村庄停留数日,传授更高效的农具制作方法或灌溉技巧;有时,他会在一处被山匪困扰的商道现身,以恰到好处的方式“帮助”商队惊退匪徒;有时,他会在某个蒙童的学堂外驻足,听着那朗朗书声,眉心的灯盏光芒便会更加温润……
他所做的,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如同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滋养着一方水土,点亮一盏盏微小的、名为“希望”的心灯。
他渐渐明白,《燧皇燃灯经》的修炼,不在于闭关苦修,而在于“行”。在于走入这人间烟火,用文明之光,去照亮、去疏通、去守护那些构成文明的微小单元。
他的力量在行走中变得更加圆融,更加内敛。那盏“薪火之灯”与他自身的结合也越发紧密。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当他走遍北凉,当这盏灯的光芒能够真正照亮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时,他才有资格,去面对那来自世界之外的、“归寂者”的阴影。
而此刻,灯火,正首先照亮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