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英终是放不下心,两人刚换下那身沾满尘土血迹的破衣烂衫,她便推门而入。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筛子,在陈云和陈远裸露的臂膀、小腿上仔仔细细地逡巡扫过。看到那些或青紫淤肿、或擦破渗血的皮外伤时,她眉头拧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直到确认再没有更深的伤口,那根绷紧的神经才微微一松。
“都是皮肉苦头……”她声音仍带着一丝后怕的微颤,“还好没伤筋动骨!厨房后头小间有水,快去冲一冲!柜子里有万花油和红药水,自己涂!我去热锅弄吃的!”她挥挥手,风风火火地转身钻进飘着烟火气的厨房深处。
陈远带着陈云穿过几重幽静的回廊。古老的宅邸在晨光中显出沉潜的轮廓。他们来到宅邸中部一个极其宽敞的厅堂。
“哥,你带换洗的了吗?”
“有。”陈云拍拍背上那个蒙尘的背包,“昨晚买的。”
陈云利索地翻出背包里崭新的运动服,跨进一侧偏厢的洗浴隔间。带着草药清香的皂角水流过肌肤,也冲淡了些铁窗带来的寒气。换好衣服出来,那股属于古老宅邸特有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陈厚木香和微渺尘埃的气味,便更加清晰地萦绕在鼻端。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起这座刚刚经历生死劫难、恍如隔世重逢的家园。
豁然洞开的厅堂,如同一个巨大的、被时光遗忘的宝藏盒!
整座主宅遵循经典的“日”字形格局,稳重端方。前后门洞开,两翼延展出东西厢房。最令人震撼的是,在整个“日”字的正中心——竟然独立建造着一座方形的、如同宫殿核心般的巍峨正厅!
四根粗壮到匪夷所思的猩红色擎天巨柱,稳稳矗立于大厅四角!每一根都散发着沉静如海的威压!柱身漆色深红如朱砂,历经岁月却丝毫不褪其磅礴气象!
而厅堂正中央!一条更为雄浑的深红色中央巨柱如同定海神针,傲然向上,直插高达六七米的穹顶梁架!整个顶部梁架结构繁复得令人目眩——由无数根同样巨大、同样漆成深沉暗红的木材交错层叠、严密卯榫构成!它们排列整齐得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阵型,拱卫着那恢弘的天顶!
抬头仰望,那高高挑起的飞檐设计更是精妙!
四面的屋顶并非严丝合缝地连成一片,而是分别向四方挑起! 形成“四檐高耸”的独特结构!仿佛随时要向天空飞升!陈云瞬间想到一句风水古谚——四檐滴水聚宝盆! 这样的设计,意在让四方天赐的“财水”顺着屋檐汇聚到中央天井,滋养家族生生不息!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材质本身!
陈云如同鉴赏珍宝般,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根冰冷的中央巨柱表面,目光如炬地审视着纹理。
阳光透过高处的格栅窗倾泻而下,照亮了木纹深处——
细腻!温润! 如同凝固的蜂蜜!
光线落处,某些特定的角度,木纹肌理深处竟泛起丝丝缕缕、游弋流转的神秘金色光泽!如同液体黄金在缓缓流淌!
金丝楠木!
陈云的心脏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中!前世今生,身为鉴宝宗师“金睛”积累的全部经验都在这一刻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这并非普通楠木!而是最顶级的小叶金丝楠木!
前世关于这帝王木的资料瞬间在脑中炸开:
金丝楠木(实为小叶与大叶桢楠统称)!
仅生长于华夏西南险峻群山!川滇险峰云海之中!
对气候、土壤、光照要求苛刻如天赐!
生长缓慢至令人绝望——二十年光阴,仅能长成碗口粗细(直径约15厘米)!
是华夏濒临灭绝的孑遗树种!每一棵存活至今的老树,皆为天地奇珍!
如此巨柱!柱体直径目测远超半米!其本体老树树龄——最少也在千年以上! 历经宋、元、明数代王朝兴衰,才得此体量!
且非每棵楠木都能孕育出这般流淌不息的金丝纹路!如此均匀、如此灿烂者,堪称木中至尊!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移向旁边一张海南黄花梨圈椅——鬼眼密布!香气幽冷!
又看向一张小叶紫檀炕几——肌理温润如墨玉!沉如精铁!
甚至墙角一个不起眼装针线的乌木小盒——凑近细闻,一股清幽淡雅、经久不散的奇楠沉香气息幽幽散开!
陈云怔在原地,如同石化!
这座宅邸……根本不是什么普通民居!
这是一座用千年奇珍帝王木为骨!
以绝品海黄、紫檀为血肉!
甚至稀世沉香点缀其间!
构筑而成的活体艺术宫殿!历史丰碑!
前世……
那座耗费他半生心血、引以为傲的苏式园林?
此刻想起,竟如同……沙滩上孩童用砂砾堆砌的简陋城堡,在真正的大山面前瞬间崩塌!
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因擅用金丝楠木建造私宅而被抄家灭族的大贪官——和珅!这座位于珠江市中心的“僭越”之宅,是何等气运!在历代兵火、破四旧狂潮中……如同被时光刻意遗忘的孤舟,安然无恙地保存下来?!
“哥!哥!”陈远的声音将他从震惊的漩涡里拉回现实。
陈云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刚才竟在喃喃自语:“……这……这么好的祖宗基业……姑姑和远弟简直是捧着玉碗在讨饭啊!还开什么宵夜摊?随便拿个……拿个严家灶房里烧火的马扎出去卖了……都能躺平三年啊!傻……真是……”
“什么傻不傻的?”陈远一脸茫然地站在廊下,“哥你嘀咕啥呢?还傻愣着?快走啊!妈叫吃饭了!”他刚找了一圈没见人,听到这边有动静才寻过来。
“哦!没……没什么!”陈云连忙敛去脸上那几乎扭曲的复杂表情——半是震惊失态,半是为姑姑母子守着宝藏不知其贵而急火攻心、捶胸顿足的抓狂!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我说……说远弟你命好!傻人有傻福!那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现在苦尽甘来!好日子铺着金地毯在前头等着你呢!”他上前拍了拍陈远健壮的肩胛骨。
“哥!”陈远的脸在晨光里笑得舒展而单纯,“啥福不福金不金的!你和妈都在!我就觉着……这日子啊,它就叫好!”
那笑容里的真挚和依赖,如同清晨草叶上晶莹的露珠,瞬间洗涤了陈云心头盘踞的戾气和焦灼。他心头一暖,重重点头:“好!走!吃饭去!我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绕过几道回廊,走进一间小厨房改成的朴素餐厅。餐桌就摆在灶台旁,弥漫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砂锅里的米粥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陈小英正用大勺舀粥往碗里装,动作麻利。桌上就三样小菜:一碟淋了香油的脆腌萝卜、一碟油绿鲜嫩的芥蓝菜、一盘裹着油光的鸡蛋炒河粉。虽简单,却香气扑鼻。
“小勇!快坐!”陈小英招呼着,盛粥的手稳当当,“自家地方没讲究!饿了就动筷子!”
陈云也确实饿狠了,一夜惊魂,那碗警察局八刀汤早已化作无形。他拉开那张老旧却擦得锃亮的方凳坐下,端起碗就吸溜了一大口热粥,暖意瞬间从喉咙熨帖到胃里:“姑!我先吃了啊!真香!”
“吃!多吃点!正长个子呢!在自己家里,客气什么!”陈小英眼角眉梢都是欣慰的笑意,也盛了两碗,推给陈远一碗。
三人围着小桌,就着小菜,吸溜着滚烫的米粥,咀嚼着滑溜的河粉。阳光透过窗纸,在桌面投下模糊的光斑。一时竟只听见碗筷轻碰和咀嚼吞咽的声音,有种劫后余生、尘埃落定般的宁静和慰藉。
陈云放下碗筷,满足地舒了口气。阳光正照在他年轻却已显深沉的侧脸上。
“姑,”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座老宅……不能拆!”
陈小英正夹菜的手顿在半空,脸色瞬间黯淡下来,放下筷子,眼中愁云堆积:“这话……大海在世时,抓着我的手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他说……这是祖宗们……用好几代人的命填进去……才护住的一点香火根苗!是要一直传给阿远的……可……可如今……”
她摇着头,眉宇间是无边的忧虑:
“那个沈氏集团……还有严老三那些豺狼……听说还有省里大官们的公子千金在里面掺和!他们看准了这块肥肉……哪肯轻易松口?没了大海……我们孤儿寡母……既没钱打点……又无人撑腰……”
“姑!您别急!”陈远见不得母亲这副样子,急道,“我哥不是说认识博物馆的人吗?他……”
陈云抬手示意陈远稍安,沉稳接话:“这事,光靠博物馆那位谭馆长单打独斗可能不够分量。得想法子让上面真正懂它价值的人看见这座宅子本身! 否则,别人当它是破落户的老破旧,推土机一来就什么都没了!”他目光炯炯,“不过,谭老那边也得联系!多条路总是好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专业的审视投向陈小英:
“姑,刚才我稍微转了一圈,发现点蹊跷。这房子虽然气势吓人,像是几百年的老古董……可细看……”
他指着厅外院子:
“外面围墙的青砖颜色深浅不一!新旧杂陈!明显不是同一时期的烧造!有的棱角分明,有的包浆深厚,有的砖缝里的石灰都透着新色!”
“再看看里面这些柱子和梁枋……虽然老料占大部分,可那丹漆……”陈云走近一根梁柱,指尖轻轻刮了刮柱子底部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露出底下木料的本色,“这漆色太新太匀了!绝不是自然百年形成的包浆!尤其是房顶那些橙红发亮的琉璃瓦……最多也就……十来年的光景吧?”
他抬头,直视陈小英的眼睛,结论掷地有声:
“这座宅子!不是自然留存下来的古迹!它是拆解了,藏匿了,又在……八十年代左右被严家后人整体重建的! 对吧?”
陈小英愣住了!脸上先是惊讶,随即化作苦笑和深深的无奈:
“是……你严爸喝多的时候……也讲过一回,大概就是你说的这样……”
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对逝者深沉回忆的追念:
“他说……在旧政府垮台、乱糟糟的民国末年,眼看大军压境……”
“严家祖宗下了狠心……”
“把祖屋所有的木料……全部拆散了!一根梁、一根柱、一张雕花板都不能落下!”
“连同那些……看着值点钱的硬木家具,瓷器字画……”
“分藏在十几个最可靠的族人家……挖好的地窖深处!封上厚土!抹平痕迹!”
“后来……世道乱了……兵火连天……谁还顾得上那些破木头瓦片?外面空架子就被流民、散兵拆得七零八落……”
“这一藏……就到了1983年……”
陈小英的眼中有了点光,仿佛看到了那个遥远时代的一角:
“83年那会儿……从新加坡和美洲回来了十几号严家人!一个个都穿着笔挺的洋装……”
“他们说……要在这块祖地上……把祖宗的老宅子……原模原样地——重新立起来!”
“花了好多年功夫……”
“到处搜罗买青砖!按老尺寸定烧琉璃瓦!”
“挖开那些封了几十年的地窖!把当年封存的木头、家伙什一件一件请出来!”
“前前后后……整整五年!才把这‘新’的老宅子……重新立在了这片地皮上!”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限唏嘘:
“海外的那些老祖宗……回来后没几年就陆陆续续都去了……”
“他们的后辈……像你严爸当年说的一样——心思早就飞了!没了根!谁还愿意守着这沉沉一片的老屋子?”
“没人愿意回来……这宅子……就成了大海一个人……死守的孤岛……”
晨光无言,穿透窗棂,在青砖地面投下清晰的几何光影。空气中浮动着古老木质的醇厚幽香。
陈云深吸一口气。指尖仿佛仍残留着那千年金丝楠木温润如玉的触感。
这座用时间、鲜血、离散和重建共同书写的宅邸,它的命运,已然紧紧系在了他陈云的肩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