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陈远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努力抑制那汹涌的情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继续道:
“……不知道昏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眼皮像灌了铅……”
“影影绰绰的光线里……有张脸晃着……模模糊糊……”
“听见有人一直在我耳边喊……‘远儿……远儿醒醒……看看妈……’”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梦里响了一千遍、一万遍……我使劲儿想睁开眼……”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庆幸:
“总算……睁开了……一点缝……”
“看清楚了!真的是妈!”
“可……可那张脸……黄黄的……瘦得颧骨都凸出来……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下老了十几岁……”
“她看见我睁眼,哭得更凶了……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滴在我手上……”
“我不敢信……真……真是梦……就使劲儿掐了一把大腿里子……”
黑暗中,仿佛能听到他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嘶!疼!钻心的疼!”
“可……可这疼里还透着股……说不上来的……甜!真的!哥!知道不是梦那一刻……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后骤然爆发的撕裂感:
“哇——!我抱着妈就嚎开了!哭得……哭得喘不上气!好像要把这几个月……不!是把这几年的憋屈、害怕、委屈……全他妈吐出来!妈也在哭……抱着我哭……两个人哭成一团……”
房间里只剩下他沉重压抑的喘息声,过了片刻才继续,语气平缓了些:
“后来……妈给我喂了碗热乎乎的白米瘦肉粥……我才有力气看清楚……”
“我躺在一个……像个宫殿那么大的房间里!”
“床是雕花拔步床……帐子上还有金线绣的花……”
“桌椅板凳……全是泛着暗光的黑木头……摸上去又凉又滑……”
“窗户也不是玻璃的……糊着素白的纱……风一吹……外面影影绰绰像有假山……”
“墙上挂着古画……博古架上摆着叫不出名的瓶瓶罐罐……”
“我……我还以为……死了真做了个地主少爷的梦……”
他自嘲地笑了笑: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严老板的家。”
“有多大?跟咱们大槐树半个村似的!”
“全是老东西!找不到一个灯泡!晚上点蜡烛!烧的是那种特制的、老长老长的白蜡,一点烟气都没有……”
“这么大的宅子……就他一个人住!除了我妈……再没别人!”
陈远的声音充满了困惑:
“我不明白……就问我妈……”
“她才断断续续跟我说了……”
接下来的讲述,揭开了一个尘封的历史秘卷。
严老板——严大海!
祖上显赫!竟是明朝嘉靖朝权相严嵩嫡支血脉!
“抄家?”陈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凛然,“严嵩那老奸臣被抓前,早算到后路!大笔金银珠宝分了三路:一路走海运,埋在珠江市地下秘库;另一路巨款换了海外金矿契书,秘密送到新加坡和北美洲!剩下最后一点零头充门面,才被朝廷查抄充公!”
“后来改朝换代,严家后人有的早早移了民,有的在运动期间拼了命逃出去……到后来改革开放……最后一拨也走了……偌大一个岭南严氏,就剩下严老板——严大海这一支独苗!留下来看守这‘破落户’的门楣基业!”
陈远顿了顿,语气复杂:
“严老板爹娘是守着祖宅和几家铺面过活的,开早茶铺子。老两口走了,家业才落到他头上。可他年轻的时候……”
他发出一声说不清是叹息还是嘲讽的轻呵:
“……啧啧,完全是个浪荡子!仗着祖上留的底子,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娶过三个老婆?都被他打跑了!孩子?一个没留下!”
“可爹娘一死……怪了!这老小子倒像变了个人!”
“关了早茶铺……改开夜宵档!”
“白天在家大宅里睡觉……雷打不动!”
“晚上一头扎进档口……烟熏火燎颠炒勺!再没见他去外面鬼混过……狐朋狗友也断了……”
“生意好了……就请了两个老实本分的本地人……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
听到这里,陈云忍不住打断:
“那……姑姑她……当年不是去鹏城找你爸了吗?怎么……”
黑暗中传来陈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
故事陡转直下!从离奇的身世揭秘,坠入了另一个更令人心酸的深渊。
“我爸……苏建军!”陈远的声音里满是苦涩。
“爷爷奶奶死后……他就魔怔了!”
“天天翻箱倒柜……说咱家祖上是北方大族!一定要找回去认祖归宗!”
“那年我十岁……爷爷(老村长陈志辉的爹)去世了……没多久……奶奶也走了……”
“他就跟村里说……要去鹏城打工……走了!”
“两年多……没音讯!”
“突然有一天……村里来了个穿西装打领带……拎着皮包的男人!”
陈远的声音冰冷下来:
“说是京都来的律师……代表我爸!”
“递给我妈一份……离婚协议!”
“我妈当时就傻了!死活不签字!”
“那律师皮笑肉不笑……说不签?那我们就法院见!拖个一年半载……这婚一样离得成!”
“还‘好心’提醒……你男人……苏建军先生……在鹏城已经重组家庭!”
“我妈浑身发抖……最后只求律师……‘让我见他一面!见了……我就签!’”
“律师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脸一沉说‘苏先生很忙!没空!’”
“我妈……她那天是流着血泪……签了那份卖身契……”
陈远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
“签完字……我妈就跟那律师上了去鹏城的火车!”
“结果呢?到了鹏城……律师接了个电话……扭头就说……‘苏先生临时要去省城开会!’”
“我妈不信邪……真就追去了珠江市!”
“人家摆明了耍她!”
“她在火车站……像个傻子一样……想买票回家……才发现……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绝望之时,魑魅魍魉乘虚而入!
“好几个穿得人模狗样……男男女女……围上来……”
“‘大姐找工作不?包吃包住!一月好几千!’”
“‘就扫扫地!轻轻松松!’”
“我妈那时候……魂都丢了一半……稀里糊涂……就跟着他们上了一辆面包车……”
“车越开越偏……停在一片破厂房里!”
“进去才知道……那是什么狗屁工作!”
“一屋子百多号人!全他妈是传销窝里的猪仔!”
“天天开会!喊口号!卖什么狗屁‘摇摆机’!一台一万八!吹嘘提成一千块!骗亲戚骗朋友!”
“我妈根本骗不来人!就被逼着扫厕所……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子回来煮给大伙吃!”
“有人盯着!大门紧锁!窗户焊死!”
“想跑?抓回来……就是一顿狠揍!”
“我妈说……那三年多……比做牛做马还惨……天天哭……哭着想我……想回家……”
“……直到警察来端窝……妈才被救出来!”
陈远的声音微微发颤:
“……出来时……身无分文!蓬头垢面!”
“她像个游魂……在珠江市的大街上走了一天……饿得眼冒金星……”
“走到脚肿……鞋都磨破了……”
“昏昏沉沉走到十甫路……看到严记的灯还亮着……”
“像……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鼓起胆子……问严老板……‘招人吗?我……我什么都能干!’”
“严老板当时正在擦桌子……看了我妈一眼……”
陈远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
“严老板说……‘你这样子……像撞鬼了!遭了啥难?’”
“我妈……大概也是死心了……哭着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严老板听完……啥也没多说……”
“就摆摆手:‘留下来吧。后厨缺个洗切工。包吃住。’”
“他当场就给村部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辉叔……问了我的情况……”
“知道我还活着……就是瘦点……妈这才暂时留了下来……”
“后来……没过多久……我这只走丢的野狗……也就闻着味儿……找到了这家屋檐下……”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吊扇的“嗡嗡”声更显突兀。沉重的、浸透了苦难和机缘巧合的往事,如同墨汁般浓稠地泼洒在黑暗中。
沙发那边,陈云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窗外已经透进第一缕微光。
黑暗中才传来他低沉而悠长的叹息,那声音仿佛穿透了两世红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通透:
“远啊……咱们这一家子……跟老天爷派下来渡劫似的……姑姑和你……”他顿了顿,声音里却带着磐石般的肯定,“这劫数该到头了!往后……全是上坡路!”
这声叹息,如同划破黎明前的最后一声更鼓。
窗外,城市深黛色的天空边缘,终于悄然泛起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