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收来的时大彬神品扁壶,陈云再次踏入了“天下钱庄”。甫一进门,那股迥异于他第一次来时的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
往日宽敞的大厅此刻显得有些拥挤。金丝楠木长茶台周围,黑压压围了足有近二十人!陈云目光扫过,心头一凛。除了初次来时见过的那些泰山北斗——谭国华、宫本藏、赵福来、叶国军、李海光、徐老、周老、刘老等——竟然还多几张“熟面孔”!
那位在荣兴钱庄遭遇、意图压价调包的荣教授赫然在列,脸色复杂地站在人群外围!
还有那位他刚刚在飞车下救下、风华绝代的沈梦如!她正端坐在一张特意加设的红木官帽椅上,面色平静如水,眼神却如同沉静的深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内。她的保镖阿龙如铁塔般侍立身后,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全场。
沈梦如旁边,竟是垂头丧气、如同霜打茄子的郑国扬!他显然是被硬拉来的,缩头耷脑地窝在角落里,眼神躲闪,偶尔偷偷瞥一眼沈梦如那边,便立刻惊惶地收回目光,脸色灰败。
另外两个身着得体西装、气息沉稳、眼生的中年男子分坐沈梦如两侧,显然是沈家的重要人物或幕僚。
茶台正中央核心位置,主角是一位面色憔悴、带着几分焦虑急切之色的四十岁上下汉子。他衣着考究,但此刻紧锁的眉头和不停摩挲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他面前茶台上,放着一个紫檀木打造的、透着无比凝重气的雕花方盒,盒盖已然掀开!
整个钱庄的空气仿佛凝固着一股看不见的张力,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紫檀方盒之上。
柜台伙计一眼认出了陈云,连忙殷勤地搬来一张靠背椅,又奉上一杯上好龙井:“先生您坐,稍等片刻。谭老板他们正在鉴定一件……了不得的国宝!”伙计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敬畏的颤抖。
陈云在角落坐下,接过茶杯,目光也被吸引了。他低声问道:“什么情况?这么大阵仗?”
伙计也是知情者,当下凑近了些,用几乎耳语的音量,迅速将前情讲述了一遍:
“大半个月前,就这位杜老板(指中间那汉子),带了个木盒来求鉴定出手,说家中生意周转不灵,不得已要卖祖传宝贝救命。当时谭老、宫院长和荣教授都在店里。仨人围着一看那东西……当场就变了脸色!关了大门看了半天,竟是谁也吃不准真假!杜老板也着急,说找过京城几个专家了,都说存疑!他急着套现,等不起!”
“谭老他们一合计,觉得这东西太过重大,万一是真的……不敢擅断。杜老板也急得不行,最后三方约定,就在今天下午两点!借咱‘天下钱庄’的地盘,请全国最顶尖的行家、泰斗们来个‘大会诊’!给这东西判个生死存亡!”
“您瞅瞅这阵势……”伙计朝人群努了努嘴,“文物局的许局,京沪粤各省博的馆长,顶级的鉴定专家……全到了!都在那儿争呢!到现在两个多小时了,还吵不出个结果来!”
伙计话音刚落,只见茶台中央那位焦灼的杜老板,仿佛承受不住这份煎熬和众人灼热的目光,终于猛地一咬牙,伸手探向那紫檀方盒内部!
陈云屏息凝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聚!
杜老板的手,极其小心翼翼地从盒中捧出了一方——
通体宝蓝、在顶级灯光和水晶茶台的折射下,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幽蓝光泽的方玺!
上纽交五龙!
只见那方玺顶端,五条姿态各异、盘踞缠绕的神龙,以极其精绝的镂空透雕手法雕琢而成!龙首狰狞威猛,龙睛炯炯有神,仿佛要择人而噬!龙身鳞爪毕现,祥云缭绕,透着一股至高无上的皇权威压! 五条神龙拱卫着中央,共同托起一方平顶。整个龙纽雕工之繁复精细、线条之流畅灵动,充满了秦汉之际磅礴大气的艺术风格!
全场一片死寂!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即便是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泰斗们,此刻也被这龙纽的气势所慑!
文物局副局长许宇辉一步上前,强压激动,用一方白色丝绢垫着手,极其庄重地接过了这方玉玺。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缓缓将宝玺翻转——
底部!阴刻八个古奥浑朴、以失传已久的——鸟虫篆文!
当那八个大字清晰呈现时,饶是许宇辉见多识广,呼吸也瞬间变得粗重!他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密的单眼放大目镜(倍率极高),几乎是整个人扑在了茶台上,对着那字迹和玉玺的每个细微角落开始了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审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大厅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光死死盯住许宇辉那几乎凝固的身影。
良久,许宇辉才缓缓抬起身,摘下目镜,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带着震撼与犹疑的神色。他环视四周,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诸位……此物,非同小可!” 他深吸一口气,“从形制、龙纽的雕刻手法、线条特征、尤其是这种‘S’形蟠龙纹饰的处理方式……均符合秦代最高规制玉器特征!年代感……很足!包浆的氧化层和附着物,经过对比分析,属于自然形成的长年期深层老化现象。从材质来看……这深邃的宝蓝色泽和肌理……极像是……传说中的蓝田水苍玉!其温润质感与记载相符。”他顿了顿,话语愈发谨慎凝重:
“综合来看……这是一枚极其接近‘传国玉玺’规制特征的……皇室重器!但究竟是……秦代始皇帝命李斯所刻的第一枚正玺?还是……后世朝代依古礼所制的替代品或仿品……目前证据链尚不完整。此物……堪称国之重器!价值……难以估量!”
许宇辉这番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轮到京都博物院院长宫本藏。他接过玉玺的动作更加审慎,如同捧着一块最易碎的琉璃。同样用了高倍放大镜,目光锐利如鹰隼,从龙须到龙鳞边缘的打磨痕迹,从底座边轮的风化磨损到篆文笔锋的转折力度……看了足足半个多小时。他放下目镜,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最终,他用一种带着学术探究和巨大困惑的语气说:
“许局所言甚是,形制风格确实极其古拙浑厚!尤其是这龙纽,刀法磅礴,有吞天吐地之气!但……有一点老夫极为困惑!那就是这玉料的纯净度和雕工的极致!以我观之,此等技艺的登峰造极……似乎更接近后世……比如宋代徽宗皇帝御制‘十方玉玺’之一的标准!徽宗在金石玉器上追求极致完美之技,堪称前无古人……此物,更可能是那批绝世佳作中的一件!” 他抛出了一个完全不同方向的猜测!
宫本藏的论断同样引发了一阵低沉的议论。宋代徽宗的工巧天下闻名,这确实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角度!
就在这时,那位以吝啬和顶尖修复手艺闻名的赵福来(赵老三)站了起来。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步,直接拒绝了助理递来的手套!在那杜老板惊愕的目光和众人不解的注视下,他伸出了那布满老茧、粗粝却稳如山岳的双手!
赵福来没有用放大镜!他那双仿佛自带x光般的眼睛仔细扫视一遍后,竟然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直接将玉玺轻轻拿了起来!然后闭上双眼,开始用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粝手掌,一寸寸、极其缓慢地抚摸过玉玺的每一个角落! 从龙首的犄角,到龙身的鳞甲,再到底座的光滑内面……神情专注到了极点,仿佛在用灵魂触摸一件至亲之物!
时间仿佛凝滞!只有赵福来缓慢移动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寂静的大厅里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足足抚摸审视了十几分钟!赵福来猛地睁开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爆发出精光!他长叹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极度的沧桑感:
“此玉……确为秦时蓝田水苍玉!其质地、纹理、温润透出的岁月冰凉……做不得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惊疑不定的脸,加重了语气:
“此物上半部分——龙纽及玺身主体——其所蕴含的古拙苍茫之气,乃千年沉淀!刀法如天工斧凿,乃真正的秦汉古法!绝非宋徽宗的工巧所能及!必为……嬴政所制第二枚‘皇帝信玺’无疑!”**
赵福来的话斩钉截铁,尤其是他绕过一切表面证据,直接以“手感”和“神韵”判断年代的手法,让所有人肃然起敬!他对上半部秦制的断定让许多人暗暗点头!
然而!赵福来话锋一转,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用一根手指,极其用力地指向宝玺底部的篆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凝重:
“但!!!” 他声音陡然拔高!
“这底部!这八个字!这刻工……唉!” 他竟像被巨大的失望攫住,连连摇头,竟是一言难尽,放下玉玺,坐回位置闭上了眼睛,神情晦暗不明。
赵福来这不说完的留白,瞬间将悬念推到了顶点!
接下来的场面变得极其混乱!各省馆长、顶级专家们纷纷上前争相鉴定,发表观点:
“我看是秦朝正品!后世哪有如此气象?”
“非也!许局和宫院长说的对,宋徽宗也有可能!”
“绝对是仿品!你看那‘昌’字的最后一笔,刀法略显迟滞!”
“真品!我敢以名誉担保!”
“存疑!证据链不足!”
观点如同走马灯般轮转,谁也说服不了谁。激烈的争论声浪几乎要将大厅的穹顶掀翻!
陈云坐在角落,看着这如同菜市场般吵闹的场景,看着他那把时大彬扁壶还静静地放在脚边,又看了看墙上挂钟的指针无情地划过了一个小时又四十分钟……他实在忍不住了。
“咳!”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大半的嘈杂!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史记·李斯列传》有明文记载:‘始皇初定天下,命廷尉斯作天子玺,命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方四寸。又命丞相斯刻为天子信玺,方四寸。文曰:受之天命,皇帝寿昌。’诸位再看此玺——”陈云的声音沉稳清晰,字字珠玑,“敢问此玺,是否……方四寸?”
他话一出口,现场瞬间安静下来!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猛地回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角落那个衣着破旧、却身姿挺拔的少年身上!诧异、审视、茫然、不解……种种眼神交织!
短暂的死寂后。
荣教授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本就对陈云怀恨在心,此刻看到这个在荣兴钱庄搅局的“穷小子”又跳出来指手画脚,登时气得脸色铁青!他排开众人,指着陈云,声音带着刻薄的讥讽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哪来的野小子!毛都没长齐,乳臭未干,也敢在这妄评传国玉玺?!”他刻意拉长了声音,如同在驱赶苍蝇,“懂几个字就出来招摇撞骗?回家吃奶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污染了诸位大家的雅兴!” 这番恶毒的讽刺,立刻引起了一小片附和意味的嗤笑声,尤其是在一些不认识陈云或同样持“这小子在哗众取宠”观点的人中。
陈云面对这铺天盖地的鄙夷目光和刻薄言语,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局促羞怒,反而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钉在了满脸怒容的荣教授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大厅里,如同石子投入水面:
“原来是荣教授。啧,几日不见,这口气……是今早忘了刷牙?还是中午灌了几斤大蒜下肚?隔着两张桌子都熏得人反胃。” 这话如同神来之笔,带着市井俚语的辛辣直接回怼,精准又刻薄!完全没给这位“教授”留半分面子!
“噗嗤!”有人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荣教授被噎得脸皮涨红如同猪肝,张口结舌,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指着陈云“你……你……你……”了半天,气得浑身发抖,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茶台中央那位一直沉默焦急的杜老板却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神不再是绝望的焦虑,而是爆射出两道如同找到救命稻草的精光!他根本不在乎陈云的衣着和年龄,他只在乎谁能给他一个确切的、能让他卖掉东西拿到钱的答案!
“小兄弟!”杜老板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探寻,甚至有些微微发颤,“听你所言,似乎对传国玉玺的掌故了如指掌?那依你看……除了这‘方四寸’的形制可能不符,是否还有其他旁证,能佐证此玺的真假?” 他的目光充满了期盼,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陈云,这一次,少了几分轻蔑,多了几分审视和……难以置信的好奇。
陈云站起身来。他个子虽高,身材也略显单薄,但此刻挺直脊梁站在那里,那眼神中的光芒仿佛能穿透层层迷雾。他没有丝毫怯场,迎着无数道质疑、探究、期待的目光,沉稳地说道:
“关键就在底部这八个篆文!” 他目光锐利,指向那方宝玺的底部。“李斯传原文明确记载,秦始皇传国玉玺正面刻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这方后来补刻的‘天子信玺’或称‘皇帝信玺’,则是:‘受之天命,皇帝寿昌’!”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杜老板,劳驾您,把底部那八个篆文……当场读出来!给大家听听!看看……究竟是哪八个字!”
陈云的目光带着强大的压力投向杜老板。杜老板一个激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玉玺捧起,对着明亮的灯光,努力辨识着那如同天书的鸟虫篆:
“这……这个是……受……之……”
“……天……命……”
“……既……寿……”
“……永……昌!”
他一字一顿,艰难地辨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受之……天命……既寿……永昌!”
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不对,又喃喃地、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受之天命……既寿永昌?”
轰——!!
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被瞬间引爆!
在场所有真正精通历史的行家、那些饱学之士、特别是刚断定玉玺上半部分为秦制的赵福来和宫本藏等人,瞬间如遭雷击!
受之天命,既寿永昌?
这八个字的组合,既不是秦始皇第一方玉玺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也不是第二方“皇帝信玺”应有的“受之天命,皇帝寿昌”!
它仿佛是生硬地拼凑了第一方的后半句和第二方的前半句!是一个逻辑混乱的“四不像”!
杜老板捧着玉玺,如同捧着烫手山芋,脸色煞白:“这……这……怎么会……”
荣教授也瞬间哑然,脸上的羞怒被巨大的惊愕取代。
陈云沉稳的声音如同法官宣判般响起,打破了死寂:
“诸位!这八个字已经说明问题了!它打破了历史记载的铁证!所以,这方玉玺……”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震惊茫然的脸庞,石破天惊地给出结论:
“绝非嬴政命李斯所刻的秦代正品!更非宋徽宗巧夺天工的仿制精品!”
整个“天下钱庄”的大厅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震惊与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