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八月下旬。
万商会纺织工坊的死寂,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女工们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里,脸上写满了对生计的忧虑和对未来的茫然。空气中不再有棉絮飞舞,不再有机杼声声,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陆子铭将自己关在临时充作战略室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一幅匆忙找来的、略显粗糙的《大明漕运舆图》。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黄河以北的区域——山东、河南、北直隶,这些大明王朝重要的棉产区。手指沿着漕河河道与陆路官道反复比划,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南方那条路被堵死了,我们就从北边开口子!”他声音沙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李二狗!”
“在!”李二狗立刻应声。
“你立刻带上所有能动用的现银,还有……咱们库存里那些‘限量版’布匹,能换多少换多少,再挑十个最精干、懂些拳脚、又会看货的伙计!组成‘北上采买队’!”陆子铭语速极快,“目标,山东临清、河南卫辉府!那里是棉花集散地!不要通过当地大牙行,直接去找棉农或者小掮客!有多少收多少!价格可以比市面高一成,但速度要快,装车立刻往回运!”
“公子,这……这路途遥远,漕运咱们不熟,陆路盗匪又多……”李二狗面露难色。
“不走漕运主干!那肯定被盯着!”陆子铭手指点着地图,“走支流,走陆路官道!王大锤!”
“在!”王大锤瓮声瓮气地吼道。
“你的‘铁驴’运输队,挑最结实耐用的五辆三轮车,全部改装,加装护栏,减少载客量,最大限度装货!再备五辆骡车备用!组成‘北运护卫队’!你亲自带队,带上家伙,护送李二狗北上,并负责押运棉花回来!”陆子铭目光锐利,“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打架,是护送!遇到小股毛贼,能吓走就吓走,吓不走就给我冲过去!遇到大队人马或者官府刁难……亮出‘皇商’的牌子周旋,实在不行,保命保钱第一,货可以暂时放弃!”
“明白!”王大锤重重抱拳。
“孙猴子!”
“公子吩咐!”
“你负责情报和后勤!动用一切关系,查清楚从京师到临清、卫辉一路上的关卡、驿站、可能存在的绿林山头、以及……南方那帮人可能设置的拦截点!给北上队伍规划出最安全、最快速的路线!沿途驿站提前打点,准备好换马的牲口和食宿!钱,敞开了花!”陆子铭深知信息战和后勤保障的重要性。
整个万商会如同被抽打的陀螺,再次疯狂转动起来。筹备银钱、改装车辆、挑选人手、规划路线……所有工作都在争分夺秒地进行。
然而,庞大的资金调动和复杂的物流计算,让原本就压力巨大的账房更加不堪重负。老账房先生看着北上采买所需的巨额预算和预期的运输损耗,算盘打得火星四溅,依旧满头大汗,算不清这笔风险极高的买卖到底划不划算,现金流能不能撑住。
就在这时,沈墨璃被王婶扶着,慢慢走进了账房。她的身体依旧单薄,需要倚着门框,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亮。工坊的停产似乎也刺激到了她,那种源自本能的、对数字和风险的敏锐感知被彻底激活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一张空着的书案前,拿起李二狗初步拟定的采购清单和孙猴子提供的路线图及费用预估。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手指无意识地在一旁的算盘上虚点,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看向焦急的陆子铭,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这笔预算……有三处高估,两处低估。”
“什么?”陆子铭和老账房都愣住了。
沈墨璃拿起笔,在纸上写下:
“一,骡马草料及驿站打点费,孙管事按最高标准预估,但若选择清晨或夜间赶路,避开驿站高峰期,并与小驿站私下交易,可节省两成。
二,车辆维修备用金,王大锤按 worst 情况预估,但新改装的‘铁驴’三代车轴经过加固,若非遇猛烈撞击,损耗可减半。
三,采购价上浮一成,李管事为求快。但若首批采购量控制在一半,示敌以弱,同时放出风声说我们资金不足只买少许,诱使棉农急于出手,实际暗中准备资金吃进第二批,首批价或可压下半成。”
她顿了顿,继续道:
“低估处:
一,意外风险金,至少需追加一成,用于应对可能的地方小吏勒索或突发天气。
二,返程运输损耗,尤其是陆路颠簸,棉花包易散易潮,需额外预算购置防雨油布和加固绳索,这笔钱不能省。”
她条理清晰,将一项庞大复杂的预算拆解得清清楚楚,哪里该省,哪里必须花,说得明明白白。不仅考虑了数字,更深入分析了采购策略和心理博弈!
陆子铭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哪里是账房先生?这简直是顶级的企业战略分析师和风险管理师!
“墨璃……你……”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墨璃说完这些,似乎耗尽了力气,微微喘息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但眼神依旧专注地看着陆子铭,轻声道:“北上……是对的。南边的路……被‘规矩’锁死了。北边……虽然远,虽然险,但……‘规矩’少。”
她用了“规矩”这个词,精准地概括了南方豪商利用行业潜规则和渠道优势构建的壁垒!
陆子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当机立断:“就按沈姑娘说的调整预算和方案!立刻执行!”
新的方案迅速落实。李二狗带着一半的采购款和“哭穷”的表情率先出发。王大锤的运输队也精简装备,按新路线图悄然启程。
临行前,王婶给每个北上队员发了一个小陶罐,神秘兮兮地嘱咐:“碰上难缠的拦路小鬼,或是棉花生了虫,把这罐里的‘宝贝’兑水洒出去,比啥都管用!”队员们面面相觑,打开罐子一闻,那熟悉而霸道的“王记风味”扑面而来……队伍北上后,陆子铭和沈墨璃成了临时指挥中心的核心。沈墨璃的身体无法支撑长时间工作,陆子铭就在她休息的软榻旁另设一张书案,所有北方的消息、账目往来都送到这里。
沈墨璃半倚在榻上,听着信使的回报,看着送来的单据,时而凝神思索,时而轻声给出建议:
“第二批采购款……可以提前半日发出,打时间差。”
“卫辉府棉价……比临清低半钱,但运费高一钱,综合成本更高,建议主攻临清。”
“驿站打点的银子……有一笔去向含糊,让孙管事细查。”
她的每一个判断都极其精准,仿佛对数百里外的市场和人心理有着天然的直觉。
陆子铭则负责决策和执行。两人一个精于算计、洞察入微,一个果决敢为、善于调度,竟配合得无比默契。常常是陆子铭刚想到一个应对策略,沈墨璃已经算出了其中的利弊和预算影响;沈墨璃刚指出一个潜在风险,陆子铭已经想好了预防措施。
在这种高效到可怕的配合下,一条绕过南方封锁的、全新的北方供应链,在巨大的压力和风险中,被硬生生地开辟出来!
十天后,当第一批满载着优质北方棉花、由王大锤亲自押运的车队,带着满身风尘和“王记风味”的独特气息,轰隆隆驶回万商会时,整个商会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工坊重新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女工们脸上重现笑容!
然而,喜悦之余,一个负责核对北方账目的学徒,疑惑地拿着一份单据找到沈墨璃:“总稽核,您看这笔从卫辉府一个小牙行流出的佣金,收款人签名这个花押……好像和之前南方‘永昌号’几笔不明支出的花押……有点像?”
沈墨璃接过单据,目光骤然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