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八月中。
“皇商”的名头如同给万商会这辆刚刚组装好的“铁驴”装上了风帆,业务量陡增。尤其是纺织工坊,订单雪片般飞来,既有宫廷采办的(要求极高,利润也厚),也有各地商户看中“皇商”招牌下的品质,慕名而来的。改进后的水力纺车日夜不停地轰鸣,依旧赶不及需求。工坊里弥漫着棉絮、染料和汗水的气味,女工们手脚不停,梭子穿梭如飞。
但这蓬勃发展的景象下,暗流愈发汹涌。
沈墨璃察觉到的“金融试探”只是开始。这天下午,陆子铭正在格物院里,和几个老工匠围着一个小型水力驱动模型,试图模仿《天工开物》中的“水铳”原理,用于将来可能的矿井排水,彼此争论不休,孙猴子就满头大汗、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慌什么!慢慢说!”陆子铭心头一紧,放下手中的木槌。
“是…是咱们的布!城东、城西、城南,七八家最大的绸缎庄、布号,像是约好了一样,同时宣布,不再售卖咱们万商会的布匹!还把咱们之前送去的货都堆在门口,说要退货!”孙猴子喘着粗气,脸都气红了,“带头的就是‘瑞福祥’、‘天成久’那几家老字号!他们放出话来,说咱们万商会坏了行规,用妖法织布,压价倾销,是要逼死他们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
来了!传统行会的反扑,终于从暗地里的金融试探,升级到了明面上的市场封杀!陆子铭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这是要利用他们在零售终端渠道的优势,直接掐断万商会的出货咽喉!
“理由?就凭一句‘坏了行规’?”陆子铭冷笑。
“他们还…还煽动了不少散户织工和 smaller 布商,聚在咱们工坊和店铺外面闹事!说咱们抢了他们生计,骂得可难听了!王大锤带着人堵着门,暂时没动手,但眼看就要起冲突!”孙猴子急道,“还有,咱们往通州码头运布的两辆骡车,半道被人截了,车夫被打,布匹被抢!扔下的狠话说,见咱们一匹布出城,就抢一匹!”
陆子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代商业战中常见的渠道垄断和舆论战,在这大明万历年间,以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上演了。
“走!去看看!”他抓起搭在椅子上的外衣,对格物院的工匠们道,“大家继续,天塌不下来!”
他快步走向前院店铺区。果然,远远就听到嘈杂的咒骂和哭喊声。万商会铺面外,黑压压围了上百人,有穿着体面、眼神闪烁的各大布庄掌柜和伙计,更多的是被煽动来的散户织工和家属,他们情绪激动,挥舞着拳头,喊着“万商会滚出京师!”“妖布害人!”等口号。王大锤带着十几个手持木棍的护卫,组成人墙死死堵住门口,双方推推搡搡,气氛剑拔弩张。
“乡亲们!静一静!听我一言!”陆子铭走到台阶高处,朗声喊道,试图控制局面。
“听个屁!你们这些吸血的奸商!”
“还我们活路!”
几个被安插在人群里的混混立刻带头起哄,鸡蛋、烂菜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陆子铭侧身躲过,脸色铁青。
他深吸一口气,内力灌注声音,压过现场的嘈杂:“诸位乡亲!我万商会的布,是不是妖法所织,大家买回去一用便知!质量更好,价格更廉,何错之有?说我万商会逼死大家,更是无稽之谈!我且问诸位,是我万商会逼着你们买高价劣布了?还是我拦着你们,不让你们也用新式织机了?”
他目光扫过那些真正的散户织工:“恰恰相反!我万商会工坊扩大生产,招募了大量女工,给的工钱比市面高两成!管吃管住!这难道是逼死大家?若有人愿意学新式织机技术,我万商会格物院,可以免费传授!这难道是断大家活路?”
这话一出,人群中一部分散户织工安静了一些,面面相觑。高工钱、免费学技术?这似乎……和煽动他们来的人说的不一样?
“胡说八道!你们那织机邪门得很!用了折寿!”瑞福祥的胖掌柜跳脚骂道,试图再次煽动情绪。
“邪门?折寿?”陆子铭冷笑一声,直接点名,“李掌柜,你瑞福祥后院藏着三台从南方买来的、仿制我们的水轮机,日夜不停地用,怎么没见你嫌邪门?你库房里堆着的劣质染料,熏得工匠咳嗽不止,那才叫折寿!”
那胖掌柜被噎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王婶端着一个大木盆,从后面挤了出来,嘴里嚷嚷着:“让让!让让!天热上火,俺请大家喝点凉茶降降火气!”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王婶看似笨拙地一个趔趄,“哎呀”一声,那大半盆散发着浓郁、复杂、极具穿透性气味的“王记特效降火凉茶”,主要成分:莲子心、黄连、甘草……以及秘制卤汁基底脱手而出,如同天女散花,精准地泼向了闹得最凶的那几个混混和挑头掌柜!
哗啦!
“呕——!”
“什么玩意儿?!”
“臭死了!辣眼睛!”
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复合型气味瞬间炸开!如同无形的攻击波,精准地覆盖了闹事核心圈!混混们被熏得眼泪鼻涕横流,连连干呕,什么气势都没了,只想逃离这气味地狱!那几个掌柜更是被泼了满头满身,绸缎衣服上滴滴答答,味道“绕梁三日”,脸都绿了!
人群瞬间安静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化攻击”搞懵了。就连王大锤他们都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后退半步。
王婶一脸“歉意”,拍着大腿:“哎哟喂,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这降火茶劲儿是大了点,但去心火特效!谁还要?俺后面还有一锅!”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和寂静,陆子铭立刻高声宣布:“诸位都看到了!我万商会行事光明磊落!从今日起,凡京师散户织工,凭户籍证明,可随时来我格物院旁听新式织机原理!前十名报名者,免费赠送改良版小型织机图纸一份!我万商会愿与诸位同行共同进步,而非恶意竞争!”
软硬兼施,分化瓦解!给出路,比单纯堵截更有效!
果然,不少散户织工动摇了,开始交头接耳,甚至有人悄悄往后缩,打算溜走去打听报名的事。那几个被“凉茶”洗礼的掌柜和混混,则在一片嫌弃的目光和自家难以忍受的气味中,狼狈不堪地挤出人群跑了。一场眼看要爆发的冲突,竟以这种无比荒诞的方式暂时平息了。
然而,陆子铭清楚,这只是暂时压下了表面冲突。真正的较量,在市场和供应链上。
果然,坏消息接踵而至。
第二天,负责采购的李二狗哭丧着脸回来汇报:“公子,坏了!咱们常用的几家棉花商,突然都说没货了!要么就价格翻倍!还有染坊那边,几种关键染料也断了供,说是原料紧缺!这明显是有人掐咱们脖子啊!”
供应链被掐断了!没有原料,工坊就得停工!
陆子铭站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纺织工坊里,看着渐渐停转的织机,眉头紧锁。南方豪商和传统行会联手,利用他们多年经营积累的渠道和资源优势,发动了全方位的绞杀!从终端销售到物流运输,再到原材料供应!
“公子,怎么办?库存的棉花和染料,最多还能撑五天……”工坊管事焦急地道。
陆子铭的目光扫过失措的女工们,扫过空旷的原料仓库,最后落在角落里一堆试验失败的次品布匹上。那是一些尝试新染料配方时染花了的布,颜色斑驳,无法正常售卖。
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现代营销案例——将缺陷转化为卖点!
他快步走到那次品布前,拿起一匹蓝白交错、晕染得如同雨后天青的布料,仔细看了看。
“李二狗!立刻去找那些还没被掐断的、最小的染料作坊和棉花贩子,零敲碎打,能收多少收多少!价格高一点也认了!”
“工坊管事!把所有这些染花了的次品布,全部挑出来!组织女工,就着这些晕染的纹理,用不同颜色的线,给我绣上简单的花纹!花草、鱼虫、甚至抽象的图案都行!把它从次品,变成独一无二的限量版!”
“孙猴子!立刻制作新海报:‘万商会·天成染缬限量系列’,每一匹花纹独一无二,欲购从速!价格……给我定高点!翻三倍!”
所有人都愣住了。次品布?卖高价?还限量?
但陆子铭没时间解释,他必须双管齐下。他转身对格物院的工匠们吼道:“水力纺车和织机的改进不能停!但分出一半人手,给我全力攻关轧棉机和弹棉弓的改进!咱们要尽量减少对外部棉花的依赖!还有,研究本地可用的植物染料!比如靛蓝、茜草、槐米,就算颜色少,也得给我弄出稳定的配方来!”
技术突围!自力更生!
命令被疯狂地执行下去。女工们拿起绣花针,对着那些染花的布匹发挥创意;工匠们埋头研究如何提高轧棉效率;采购员们像蚂蚁一样四处搜寻零散原料。
然而,陆子铭知道,这些都是权宜之计。第五天傍晚,最后一批棉花用完,纺织工坊彻底停了下来。女工们无所事事,脸上写满了焦虑。仓库里那点“限量版”布匹,根本无法支撑庞大的需求。
就在这时,外出寻找原料的李二狗带回一个更坏的消息:“公子,通州码头那边传来风声,说南方来的几艘大货船,满载着棉花和染料,本来有咱们订的一批,但都被‘永昌号’高价截胡了!船就泊在码头,但他们不卸货,就等着看咱们笑话!”
杀人诛心!
陆子铭站在寂静的工坊里,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对手这是要活活耗死他!
突然,他的目光被窗外远处河面上一个景象吸引——几艘满载货物的漕船,正吃力地逆流而上,船夫们喊着号子,拖着纤绳,步履维艰。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运河……南方截胡……北方?
他猛地转身,眼睛亮得吓人,对孙猴子吼道:“猴子!地图!大明漕运图!立刻给我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