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但运河上空的乌云依旧低垂,湿冷的空气粘滞在甲板上。戚家军战舰“定海”号一间临时腾出的狭小舱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湿棉纱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硝烟气息。
戚继光端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身上湿透的铠甲已被卸下,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中衣,更显其清瘦。他腰背挺直如枪,目光如同淬火的精钢,锐利、冰冷、不带丝毫情绪地扫过站在他面前的陆子铭、虚弱依在陆子铭身旁的沈墨璃,以及一旁叉着腰、脸上还带着激战后亢奋红晕的王婶。那柄朴实无华的佩刀,此刻就横放在他膝上,刀鞘末端那个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奇异纹路——扭曲如冰似火——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舱房角落,那本浸染了酸辣汤、显着“寒晶出倭”冰蓝字迹的账簿,静静躺在木箱上,如同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火药桶。
“陆掌柜,”戚继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甲板上,“今日之事,我需要一个解释。这账簿,这‘寒晶’,这倭寇……还有,”他的目光扫过沈墨璃苍白如纸的脸,“这位姑娘。”
陆子铭肋下的账本传来一阵熟悉的、冰冷的刺痛感。沈墨璃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陆子铭的衣襟,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戚继光膝上那把刀鞘末端的纹路,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困惑。那纹路……太熟悉了!它像一把钥匙,疯狂地搅动着冰封的记忆深处!冰窖!寒晶!被冻结的算盘!还有……一个模糊的、穿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身影!那刀的末端……就是这个纹路!她头痛欲裂,肋下寒毒再次蠢蠢欲动。
“戚帅,”陆子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肋下的不适和沈墨璃传递来的痛苦,声音尽量平稳,“此女名沈墨璃,乃在下……家人。她身中奇毒,源头便是这‘寒晶’。”他指向账簿,“周记通倭,‘寒晶出倭’四字铁证如山!倭寇此次截击大帅棉纱舰,目标绝非区区棉纱,恐怕正是与这‘寒晶’相关的后续交易或灭口!”他刻意隐去了壬午叛徒和沈墨璃可能的身份,只点明要害。
戚继光的目光在账簿和沈墨璃之间逡巡,锐利如刀。他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末端的纹路。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似乎能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这纹路,是戚家军早年抗倭时内部辨识的徽记之一,象征冰火淬炼,百战成钢。这女子为何如此惧怕?仅仅是巧合?
“周记通倭,罪证确凿,本帅自会处置。”戚继光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这‘寒晶’……究竟是何物?倭寇为何如此看重?它现在何处?”这才是核心!他隐隐感觉到,这“寒晶”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足以颠覆江南甚至威胁海防的阴谋!
肋下的刺痛感骤然加剧!陆子铭闷哼一声,感觉到沈墨璃攥着他衣襟的手猛地收紧!她的目光从刀鞘纹路上艰难移开,落在那本账簿上,冰蓝色的“寒晶”二字如同活了过来,在她眼中疯狂扭曲、放大!冰窖!巨大的冰柱!那把被冰封的、属于她的乌木算盘!
“寒晶……在……周记米仓……冰窖……”沈墨璃的声音虚弱如同游丝,带着剧烈的颤抖和难以言喻的痛苦,“我的……算盘……在里面……钥匙……是它……” 记忆的碎片在寒毒的刺激下疯狂冲撞,她语无伦次,但核心信息清晰无比!
戚继光眼神一凝!算盘?钥匙?冰窖?
陆子铭瞬间明白了沈墨璃的意思!冰窖核心那把被寒晶冻结的算盘,就是控制或解除寒晶的关键“钥匙”!必须取回!
“戚帅!”陆子铭立刻接口,语速飞快,“寒晶乃极寒邪物,盘踞周记米仓深处冰窖,沈姑娘的算盘被冻结其中,是唯一线索!此物凶险,倭寇与周记勾结,恐有更多阴谋!恳请戚帅派人协助,取回算盘,一则救沈姑娘性命,二则彻底斩断倭寇觊觎之物!”他将私心包裹在公义之下。
戚继光沉默地看着陆子铭,又看看痛苦不堪却眼神执拗的沈墨璃,最后目光落回膝上的佩刀。那冰冷的纹路似乎也在无声地述说着什么。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本帅可派一队精兵,护送你们至应天府周记米仓附近。但冰窖凶险,取物之事……”他顿了一下,目光如电般射向沈墨璃,“非沈姑娘亲为不可?”
“是!”陆子铭和沈墨璃几乎同时回答。沈墨璃挣扎着站直身体,尽管摇摇欲坠,眼神却异常坚定。只有她与那算盘之间,存在某种奇异的联系,只有她才能感知并可能取回。
戚继光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好。骆思恭!”
“末将在!”一个身着锦衣卫常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军官应声从舱外闪入。陆子铭瞳孔微缩!锦衣卫!而且此人身上散发的气息,让他肋下账本的刺痛感都变得格外尖锐!
“你率一旗精锐,护送陆掌柜与沈姑娘回应天府。一切行动,听陆掌柜安排,务必取回……‘钥匙’!”戚继光将佩刀拿起,郑重地递给骆思恭,“此刀为凭,便宜行事!”
“末将领命!”骆思恭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佩刀。起身时,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陆子铭怀中的账簿和沈墨璃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陆子铭肋下那本微微凸起的硬皮账本上,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几日后深夜,周记米仓外松内紧。但骆思恭率领的锦衣卫精锐配合陆子铭的虫股东,加上王婶的“臭豆腐余威”开路,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入了核心冰窖。
寒气依旧刺骨,幽蓝的冰光在冰壁内诡异地流动。巨大的冰柱矗立在中央,沈墨璃那把乌木算盘依旧被封冻在晶莹的寒晶核心,算珠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霜。
沈墨璃裹着厚厚的棉袍,脸色比周围的寒冰更加苍白。她站在冰柱前,身体因寒冷和体内寒毒的共鸣而剧烈颤抖。陆子铭紧紧扶着她,肋下的账本传来一阵阵如同冰锥凿击般的剧痛,他强忍着,将体内所有的暖意通过手臂传递给她。
骆思恭带着两名锦衣卫,按刀立在稍远处,冷眼旁观。王婶则紧张地抱着一个瓦罐,里面是王记秘制的、据说能“暖身驱寒”的浓稠姜辣糊糊。
“墨璃……”陆子铭声音干涩。
沈墨璃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冰柱核心的算盘上。冰柱内部,几颗算珠再次诡异地轻微跳动了一下,如同心脏的搏动,引动整个冰窖的寒气一阵翻涌!
“啊!”沈墨璃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寒毒的疯狂爆发,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冰窖!刀光!飞鱼服的残影!绣春刀末端那扭曲的冰火纹路!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记忆中回荡:“壬午……了结……” 紧接着是彻骨的冰寒将她吞噬!那把心爱的算盘脱手飞出,坠向寒晶核心……
“壬午……”沈墨璃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在冰窖中空洞地回响。骆思恭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就在这记忆与痛苦交织的巅峰时刻,沈墨璃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她挣脱陆子铭的搀扶,踉跄一步,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伸出那双白皙、纤细、毫无防护的手,猛地按在了冰寒刺骨、足以瞬间冻结血肉的冰柱表面!
“嗤——!”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气瞬间从她掌心与冰面接触的地方升腾而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烙铁淬入冰水的声响!
“墨璃!”陆子铭目眦欲裂!肋下的剧痛瞬间达到了顶点!仿佛他自己的双手也被按在了寒冰上!
沈墨璃的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乌紫!她纤细的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如同冰蓝色的树根般暴凸而起!但她没有退缩!十指死死抠进冰面!滚烫的鲜血从她瞬间冻裂的掌心涌出,滴落在晶莹的寒冰上!
那滚烫的、带着盐分和微弱碱性的鲜血,一接触到极度冰寒的晶体表面,竟像是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反应!接触点附近的寒冰,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和塌陷!如同滚烫的蜡油滴在冰面上!鲜红的血与幽蓝的冰晶交融、侵蚀,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血…血能融冰?!”王婶惊得差点把瓦罐摔了。
陆子铭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盐分降低冰点?血液中的电解质破坏晶体结构?’这荒诞的念头瞬间被沈墨璃的痛苦淹没!他看到她被鲜血染红的双手,正一寸寸、极其缓慢而艰难地,突破着坚冰的封锁,伸向冰柱核心那把乌木算盘!
冰柱内部,那把算盘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召唤,算珠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更加狂暴的寒气如同冲击波般爆发!沈墨璃的身体如遭重击,猛地向后一仰,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但在她向后倒下的瞬间,她的右手,终于死死地抓住了冰柱核心处那把乌木算盘的框架!
“咔嚓……哗啦!”
在鲜血与意志的双重作用下,包裹算盘的寒晶终于彻底碎裂!那把乌木算盘被沈墨璃硬生生从冰柱中拽了出来!带出无数细碎的冰晶!
沈墨璃脱力地向后倒去,落入陆子铭早已准备好的怀抱中。她的双手一片血肉模糊,染血的算盘被她紧紧抱在胸前,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她已陷入深度昏迷,脸上却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
冰窖内寒气狂涌,一片狼藉。
骆思恭走上前,冰冷的目光扫过沈墨璃怀中那把染血的乌木算盘,又看向陆子铭肋下那本似乎也因寒气冲击而微微震动的硬皮账本,嘴角那抹冷笑更深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用黄布包裹、形制古朴、透着岁月沉淀气息的厚重铁券——丹书铁券!将其抛给陆子铭。
“陆掌柜,此物换你肋下那本密账,如何?”骆思恭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戏谑,他瞥了一眼沈墨璃染血的旧算盘,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壬午年,北镇抚司丢过一把绣春刀。那刀柄上的纹路……呵,倒是与沈姑娘这把算盘上的刀痕,有几分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