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六月的雨,下得天地间一片混沌。运河宽阔的水面被豆大的雨点砸出无数白泡,雾气蒸腾,能见度不足百步。两岸陡峭的崖壁在雨雾中如同狰狞巨兽,沉默地俯瞰着浊浪翻滚的河道。此地名为“鬼见愁”,暗礁密布,水道狭窄,历来是水匪劫掠的绝佳之地。
河心处,三艘悬挂着“戚”字帅旗的福船战舰,正艰难地破浪前行。船体吃水颇深,显然满载着沉重的棉纱包。甲板上,戚家军军士身披蓑衣,紧握刀枪弓弩,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打湿了他们紧绷的面庞。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旗舰“定海”号船头,戚继光按剑而立。他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清瘦,但站姿如松,目光锐利如鹰,穿透雨幕扫视着两岸险恶的崖壁。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条流下,他仿佛浑然未觉。这位抗倭名将,此刻眉头深锁。棉纱舰被倭寇盯上的情报已得到证实,这“鬼见愁”,便是对方精心挑选的葬身之地!
“大帅!左舷!礁石后!”了望兵嘶哑的吼声穿透风雨!
几乎同时,尖锐的唢呐声如同鬼哭狼嚎,从两岸崖壁后凄厉地响起!十几条狭长低矮的快船,如同贴着水面飞行的水蜈蚣,从礁石缝隙、芦苇荡中猛冲出来!船上人影憧憧,手中倭刀在雨幕中闪烁着瘆人的寒光!箭矢如同飞蝗般,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泼洒向戚家军舰船!
“敌袭!倭寇!迎战!”戚家军将官怒吼声此起彼伏!
甲板上瞬间沸腾!盾牌竖起,弓弩手还击,长枪兵列阵!但倭船速度极快,数量又多,仗着船小灵活,如同附骨之疽般贴了上来,倭刀和钩索不断试图攀舷!更令人心惊的是,几条快船竟点燃了裹着油布的火箭,带着刺鼻的硫磺味,呼啸着射向福船堆满棉纱的甲板!
“保护棉纱!”戚继光厉喝,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棉纱遇火即燃,一旦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军士们冒着箭雨,奋力用湿棉被扑打落在甲板上的火箭,险象环生!
陆子铭肋下那如同被万载玄冰冻结的剧痛,几乎让他窒息!‘墨璃!’他心中狂吼,再顾不得隐藏,一把掀翻面前的茶桌!
“王婶!抢人!”他对着混在岸边人群里、早已等得心焦的王婶嘶声喊道!
“老娘等你这句话呢!”王婶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她猛地抽出藏在扁担里的哭丧棒,如同猛虎下山,带着几个精悍的虫股东,撞开瘦马楼门口惊愕的守卫,直扑二楼“听雨轩”!
雅间内,周德昌脸上的惊恐已化为狰狞的杀意!“贱人!你看见了!你都看见了!”他猛地抽出腰间匕首,寒光闪闪,一步步逼向蜷缩在角落、因寒毒爆发而剧烈颤抖、嘴角溢出鲜血的沈墨璃!“去死吧!”
匕首带着风声刺下!
“砰!”雅间的雕花木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王婶如同怒目金刚般冲了进来,哭丧棒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在周德昌持刀的手腕上!
“嗷!”周德昌惨嚎一声,匕首脱手飞出!
“墨璃姑娘!”王婶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沈墨璃。
“走!”陆子铭紧随其后,目光如电般扫过书案上那本摊开的、显着“寒晶出倭”冰蓝字迹的账簿,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起塞入怀中!同时,他眼疾手快,捞起地上沈墨璃摔落的那把紫檀木三弦!
“拦住他们!”周德昌捂着手腕,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楼内守卫和闻讯赶来的周记打手蜂拥而至!
“挡我者死!”王婶挥舞着哭丧棒,状若疯虎,硬生生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陆子铭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沈墨璃,紧随其后。沈墨璃肋下的寒毒如同冰潮翻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但被陆子铭紧紧搀扶的手臂传来的温度,让她在剧痛中抓住了一丝依靠。她模糊的视线扫过陆子铭怀中的三弦和账簿,混乱的记忆碎片中似乎有什么在翻腾。
冲出瘦马楼,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陆子铭肋下的剧痛并未减轻,反而多了一种奇特的、如同战鼓擂动般的沉重脉动感!这感觉……并非来自沈墨璃!他猛地抬头望向运河下游“鬼见愁”的方向!风雨声中,隐约传来金铁交鸣和喊杀声!
“戚大帅!”陆子铭瞬间明白了!是戚继光!他在浴血奋战!这脉动感……是战场杀伐之气?还是某种更深的感应?!
“王婶!去码头!快!”陆子铭当机立断,“用咱们的‘灵船’!”
戚家军战舰陷入苦战。倭寇的快船如同跗骨之蛆,火箭不断射来,棉纱包已被点燃几处,军士们疲于扑救,阵型渐乱。一条倭寇快船上的浪人头目,甚至狂笑着将一支燃烧的火箭,对准了“定海”号船头指挥若定的戚继光!
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阵极其诡异、凄凉、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唢呐声,穿透风雨,陡然从上游河道传来!这唢呐声,非但不是倭寇那种尖锐刺耳的调子,反而低沉、绵长、如同招魂的挽歌,却又隐隐夹杂着倭国乡间小调的旋律片段!
所有倭寇,包括那个正准备射箭的浪人头目,动作都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这声音……太熟悉了!是他们家乡祭奠亡魂时吹奏的调子!怎么会在这里响起?!
紧接着,更诡异的景象出现了!
一艘巨大的、通体覆盖着惨白麻布的“怪船”,如同幽灵般从上游雨雾中缓缓驶来!船身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船头船尾各插着几杆招魂幡似的白幡,在风雨中猎猎作响!白幡上用浓墨写着巨大的“奠”字!船头,几个同样身披重孝、头缠白布的汉子,正鼓着腮帮子,卖力地吹奏着那诡异凄凉的倭风唢呐!而在船中央,一口蒙着白布的薄皮棺材赫然在目!
“八…八嘎?!灵船?”倭寇们面面相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寒意。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对鬼神之事格外敬畏。这突然出现的送葬灵船,吹着他们家乡的哀乐,在这风雨交加、激战正酣的时刻,显得无比诡异和……不祥!
就在倭寇愣神的刹那!
“擂鼓!!”站在“灵船”船头、同样一身重孝的王婶,扯开嗓子发出一声比唢呐更响亮的怒吼!她手中没有鼓槌,竟抡起她那根沉重的哭丧金棒,狠狠砸向船帮上一面蒙着湿牛皮的大鼓!
“咚!咚!咚!咚!”
沉重的、带着哭丧棒特有金属嗡鸣的鼓声,如同闷雷般炸响!节奏狂野,带着一股破邪驱煞的蛮横力量!这鼓声与那诡异的倭风唢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绝伦的“送葬交响乐”!
“嗷——!祖宗显灵了?!”
“晦气!太晦气了!”
倭寇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精神污染”搅得心烦意乱,士气大挫!攀爬的动作慢了,射出的箭也失了准头!
“戚大帅!接应!”陆子铭站在“灵船”船尾,对着“定海”号方向振臂高呼!
戚继光何等人物,虽惊愕于这无厘头的援兵,但战机稍纵即逝!他眼中精光爆射,厉声下令:“变阵!鸳鸯阵!推!”
“吼!”憋了一肚子火的戚家军精锐齐声怒吼!
趁着倭寇被“灵船”搅得心神不宁、攻势稍缓的宝贵间隙,旗舰和两翼战舰上的戚家军军士,迅速以十一人为一组结阵!狼筅手、盾牌手、长枪手、短刀手配合默契,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沿着船舷狠狠推向那些试图攀附的倭寇快船!
狼筅横扫,钩索断裂!长枪突刺,倭寇惨叫着落水!盾牌猛撞,小船倾覆!训练有素的鸳鸯阵在狭窄的船舷空间内爆发出恐怖的近战绞杀力!倭寇的攻势瞬间土崩瓦解!
“撤退!快撤退!”倭寇头目见势不妙,发出惊恐的嚎叫。快船狼狈调头,仓惶遁入雨雾弥漫的河道深处。
风雨依旧,河面上只剩下三艘戚家军战舰和一艘挂着白幡的“灵船”。戚继光站在船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硝烟,目光复杂地看向那艘怪异的白船。
陆子铭搀扶着虚弱但已暂时脱离危险的沈墨璃,站在“灵船”甲板上。他肋下那擂鼓般的脉动感终于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对怀中那本“寒晶出倭”账簿的沉重。
沈墨璃靠在陆子铭肩头,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他湿透的衣襟。风雨中,她模糊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雨幕,落在戚继光腰间悬挂的那柄朴实无华的佩刀上。刀鞘末端,一个极其微小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标记一闪而过——那是一个扭曲的、如同火焰又似寒冰的奇异纹路!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剧烈的头痛伴随着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这纹路……冰窖……算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