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春三月,春寒料峭的风,像带着冰碴子的小刀子,卷过临清城运河边新翻的坟头土,带起几片顽固执着的枯叶,打着旋儿。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残冬未尽的凛冽、运河升腾的潮湿水汽、新翻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尚未散尽的草木灰烬的焦糊味,混杂着从陆记民生工坊院子里飘出的、浓烈而刺鼻的熟桐油气息——一种劫后余生里,带着点笨拙生机的味道。
陆子铭站在工坊院门廊下,下意识揉了揉肋下。春衫单薄,那本嵌在皮肉夹层里的硬物硌感,比冬日里更加清晰锐利——骆思恭塞进来的微型密账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洗白上岸”的陆掌柜,背脊上还悬着一把无形的锦衣卫绣春刀。他看着眼前这方初具规模的产业:几口咕嘟冒泡的大锅熬着桐油,散发出熏人却让人莫名安心的气味;木匠们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木料,刨花像金色的雪片般纷飞,正赶制着标有“陆记安心”字样的薄棺和平价桌椅板凳;而院子中央,王婶正唾沫横飞地“操练”着一群刚招募来的妇人。
“哭!不是真哭丧着脸!是‘情到深处自然嚎’!”王婶挥舞着她那根金光闪闪、内藏石灰机关的哭丧棒,梆梆梆地敲着旁边一口刚刷好桐油的白茬棺材板,震得木屑簌簌往下掉。她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夹棉袄子,领口敞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初春的冷空气里撞出回响:“想想你家那口子欠你的最后一顿肉包子!想想他撒手人寰前惦记的那坛子老酒!这气,这念想,都给我嚎出来!‘往生套餐’的精髓是啥?是‘安心’!是‘体面’!是让活人心里那点念想、那口憋着的气,有个地方搁、有根管子通!官府补贴的钱粮就这么多,咱得让这点钱,哭出响儿来,嚎出值来!”她的眉眼间,昔日“王金刚”的泼辣犹在,却多了份正经管事的沉稳。那根金铜哭丧棒,如今既是号令坊众的权杖,也是退敌保身的利器——几天前用它撒石灰粉迷了刺客眼的壮举,早已在街巷间传得神乎其神。
陆子铭看着这热火朝天又带着几分荒诞的景象,肋下的灼痛似乎被冲淡了一丝。接手柳家被官府罚没的棺材铺、纸扎坊,整合成这座“民生工坊”,是他彻底洗白、从“瘟疫销冠”转向“正经行商”的根基一步。可“销冠”骨子里那份对市场的敏锐和躁动从未平息。棺材桌椅是必需品,但眼下这满城的心伤呢?那些无处安放的悲伤、恐惧和对逝者的思念呢?这难道不是一片更广袤、更急需“抚慰”的蓝海?他脑中闪过前世那些“情感咨询”、“临终关怀”的概念,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在万历六年的明朝搞“心灵慰藉服务”?听着简直是天方夜谭的无厘头。但看看王婶手下那群憋红了脸、努力寻找悲情的妇人,看看街上那些眼神空洞、步履蹒跚的幸存者——这荒诞的需求,不正血淋淋地摆在他眼前吗?痛点!巨大的痛点! 销冠的本能瞬间盖过了肋下的不适。
他踱步走向后院那间相对僻静的厢房。这里是工坊的“账房”,更是沈墨璃的“领域”。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一种极其规律、如同碎玉落冰盘般的清脆声响——哒、哒、哒……节奏稳定得仿佛能丈量时光。
轻轻推门进去。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在浮尘中切割出几道明亮的斜柱,正正打在那张专注的侧脸上。肌肤在光下近乎透明,能看到细微柔软的绒毛。沈墨璃盘坐在矮几前,脊背挺直如青竹。她左手五指正在几颗温润光滑的玉珠间翻飞穿梭,速度快得只余残影。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熟宣,上面没有一个文字,只有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如天书星图般的“花码”——一种早已失传、晦涩难懂的古老数码符号。空气里除了新纸的微酸和墨锭的松烟香,便是她身上那股特有的、如同初春雨后青石般清冽干净的气息。
“墨璃,”陆子铭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精密运转的“人形机括”,“‘心灵慰藉’那档子事儿,算得如何了?”
沈墨璃没有抬头,长长的眼睫在光线下投下小扇般的阴影。她右手却精准地指向矮几另一角摊开的纸张:“三层定价。”声音清泠,不带波澜,如同她指尖拨动的玉珠。
“基础档: 说书人每日酉时三刻,工坊前院开讲《目连救母》或《地藏本愿》,半个时辰,附赠一碗薄粥。
中档: 代写悼词或家书一封,限三百字,附‘思念信物’寄存木牌一块,后院西厢空房一角,每牌每月租金五文。
高档: ‘鹩鹩传情’,代养鹩哥三月,教习指定悼词或寄语,期满可取回或续养,月费三十文。鹩哥食料、人工、损耗均已拆解入账。”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得令人咋舌,仿佛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成本核算,在她脑中已化作冰冷精确的花码算式。
陆子铭拿起那份写满奇异符号的方案,心头百感交集。沈墨璃的记忆,如同被厚厚冰层封冻的深潭,大部分沉在冰冷刺骨的黑暗里。但那股恐怖的“算盘本能”——骆思恭口中“人形密码机”的能力,却在名医金针渡穴的刺激和他肋下那本奇异账本的隐隐共鸣下,彻底苏醒爆发。她现在能凭本能进行庞大复杂的心算推演,成为工坊运转不可或缺的“核心机枢”,但关于“我是谁”、“为何颅骨嵌着寒毒碎片”、“被谁灭口”这些问题的答案,依旧被颅骨深处残留的寒意和迷雾紧紧包裹。陆子铭能清晰地感知到,沈墨璃在用这种近乎冷酷的精确算力,近乎偏执地“偿还”他的救命之恩。每一次他肋下因密账本带来的情绪波动或刺痛,她指尖拨动玉珠的韵律总会几不可查地出现一丝微妙的凝滞,仿佛那无形的算珠丝线,也牵连着他的血肉。
“‘鹩鹩传情’……高档档……”陆子铭念着,目光投向窗边挂着的一个精巧竹编鸟笼。笼子里,一只羽色油亮、眼珠乌溜溜的绿毛鹩哥,正歪着小脑袋,用绿豆大的眼睛好奇地瞅着他,不时用喙啄啄笼边刚冒出嫩芽的柳条。“王婶真把这小祖宗训出来了?”
“嗯。”沈墨璃终于停下手中翻飞的玉珠,珠声顿歇。她抬眼望向那只鹩哥,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空洞茫然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暖意,如同冰湖上瞬间消融的水痕。“‘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这句学得最熟,腔调最稳。”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肯定,“成本可控。鹩哥是柳家旧园荒废时遗下的,虫股东张老六懂些土法驯鸟,王婶以粟米诱之,辅以…呵斥。”
“妙!”陆子铭一拍大腿,肋下顿时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揉了半晌才缓过来,“就用它!口号我都想好了:‘思亲无处诉?鹩鹩替您言!三年守孝期,灵禽伴君侧!’‘官补薄棺送体面,陆记慰藉暖人心!’王婶的哭丧队,先主攻基础档和中档,把锣鼓唢呐给我敲起来,走街串巷,把‘陆记安心’的招牌喊得震天响!这鹩鹩哥嘛……”他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属于“销冠”的狡黠光芒,“物以稀为贵!先推出三只‘传情使者’,挂牌价……一两银子三个月!想续养?每月再加三钱!饥饿营销懂不懂?”这分明是将现代“情感消费”、“差异化服务”和“饥饿营销”的理念,生吞活剥、毫无违和感地嵌入了明朝的丧葬文化和灾后重建的现实里,荒诞不经,却又因切中了时代与人心的痛点而显得无比合理。
正说着,前院传来一阵匠人们略带焦躁的争论声。
“掌柜的,您来瞧瞧!这批新到的松木料,开春返潮,摸着芯子发阴,怕不是吸足了雪融的湿气?这要是做了棺材桌椅,没两年就得糟朽开裂……”
陆子铭皱眉,正要上前查看,沈墨璃却已无声无息地走到了那堆散发着浓郁松脂香气的木料旁。她没有像常人那样去触摸敲打,只是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悬停在木料上方寸许之处,五指再次如穿花蝴蝶般灵动地拨动起来,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玉珠在飞速流转碰撞。她微微侧首,阖上双眼,长长的睫毛轻颤,屏息凝神,像是在捕捉木料纹理间、空气流动中那细微到极致的震动与湿气共鸣。
片刻,她睁开眼,眸光清亮,精准地指向其中几根纹理略显深色的木料:“此三根,含水逾常两分三厘,需单置通风处,离地三尺,晾晒五日。余者,可即用。”她的判断简洁、冰冷、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匠人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但碍于这位“女账房”近日展现的神异,还是依言将那几根木头抬走。陆子铭心头却似被重锤敲击——这比任何老师傅的经验、比任何卡尺量具都精准无数倍!这是沈墨璃在用她觉醒的能力,笨拙而坚定地“融入”工坊,试图证明她的价值。
就在众人按照指示分拣木料,工坊重新恢复忙碌的叮当声时,站在木料堆旁的沈墨璃,指尖拨动那几颗随身玉珠的速度毫无征兆地骤然加快!哒哒哒哒哒……声音变得密集而略显急促,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她秀气的眉头瞬间锁紧,猛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直直看向陆子铭,嘴唇微动,用只有他能勉强听清的气音道:“戚帅腰牌…临清关…算珠声…有滞涩…如…泥淖陷足。”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与凝重,仿佛透过无形的算珠声波,“听”到了某种因戚继光借兵并留下那块象征通行便利的腰牌而引发的、正在暗中淤积、针对工坊或他们未来的潜在阻碍之力。这股力量如同平静运河水面下悄然形成的暗涌漩涡,无声无息,却能让敏锐的“人形机括”感知到其阻滞的能量。
几乎就在沈墨璃话音落下的同时!
“呃啊——!”陆子铭猛地弓下腰,左手死死捂住肋下!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被烧红铁钎狠狠捅刺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自那本嵌藏的密账处爆发开来!痛得他眼前发黑,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牙关紧咬才没痛呼出声。这痛楚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沈墨璃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锐利如刀,瞬间穿透人群,精准地钉在陆子铭因剧痛而痉挛的肋下位置。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询问和深切的忧虑——那本与她有着奇异感应、被骆思恭强行塞入的密账,此刻爆发的痛楚绝非寻常!是密旨内容触发了?还是危机已迫在眉睫?这锦衣卫带来的“护身符”,转眼就成了悬顶的利剑!
夕阳沉沉西坠,将工坊屋宇的影子拉扯得斜长而扭曲,如同趴伏的巨兽。前院的说书人已经扯开了略带沙哑的嗓子,咿咿呀呀地讲述着目连地狱救母的因果轮回。鹩哥在笼中不甘寂寞地模仿了一句半句,引得附近妇人低低哄笑。王婶洪亮的“培训”声、木匠的敲打声、熬油锅的咕嘟声、说书人的唱和、鹩哥的学舌……种种声音在初春傍晚微凉的空气里碰撞、交织,形成一首荒诞不经却又充满坚韧生机的市井交响。新刷桐油的浓烈、松木的清香、墨锭的松烟、潮湿的泥土气、远处飘来的炊烟味……这些气息混杂在一起,也掩盖不住那从城墙外、从无数新坟旧冢间丝丝缕缕渗出的、属于死亡与新生的、沉重又微茫的气息。
陆子铭强忍着肋下那锥心刺骨的余痛,挺直了腰板,站在工坊院子中央。他环视着这片在初春暮色中依旧喧嚣忙碌的景象,看着桐油刷过的棺木在夕阳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听着那荒诞又真实的“心灵慰藉”交响乐。洗白上岸的陆掌柜?呵,这岸上的风浪,怕是比瘟疫时的浊浪更加凶险莫测。张居正?商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份带着李观私印、约他明日午后于城西一处清静茶舍“品茗一叙”的素色简帖,那轻飘飘的纸张此刻却重逾千钧。一个走街串巷的“洗白”小贩,要去给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讲商税流通?这反差萌的荒诞背后,是通天的青云梯?还是万丈的鬼门关?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沈墨璃。暮色中,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指尖的玉珠不知何时已恢复了那平稳的“哒…哒…”声,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低语,也如同黑暗中唯一能让他心安的陪伴。算珠声里,是前路未卜的迷茫,也是无声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