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毒晶簇的秘密锁在御前,柳如海被押进诏狱的哭嚎犹在耳畔。
陆子铭摸着肋下账本那处新添的硬物——骆思恭塞进来的密账薄如蝉翼,却烫得他心口发慌。
当王婶举着贴金哭丧棒砸开柳家棺材铺封条时,他盯着满院刨花纷飞如雪,忽然嗅到了另一种硝烟味:
这世上最贵的买卖,叫洗白。
万历五年的二月风,刀子似的刮过保定府空旷的长街。陆子铭哈出一口白气,在柳家棺材铺——如今挂了崭新“陆记民生工坊”木匾的门前搓了搓手。空气里还残留着桐油、新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苦味,那是沈墨璃昨日熏了整晚驱寒辟秽的艾草。几个老师傅正吆喝着,把笨重的“柳记”招牌从门楣上撬下来,沉闷的撞击声在冷清的晨雾里传出老远。
“轻点儿!撬豁了边,东家新刻的匾挂不正!”王婶叉着腰,一身簇新的靛蓝棉袄,袖口油亮,活像只斗志昂扬的鹌鹑。她手里那根哭丧棒也鸟枪换炮,黄铜包头磨得锃亮,此刻正被她不耐烦地顿着青石板,笃笃作响。棒头镶着块不起眼的黑石,据说是陆子铭从柳家米仓地窖寒晶碎渣里淘换出的磁石,吸力强得能吊起半斤铁钉。
铺子里面,刨花和木屑像下了一场暖雪。锯子撕扯木料的尖啸、刨刀推过板材的低吟、铁锤敲打榫卯的闷响,混杂着工匠们呵冻的粗气,热腾腾地填满了偌大的空间。昔日森然陈列的昂贵棺木被清空,代之以更简单实用的薄棺板料,角落里堆着新扎的纸人纸马,颜料鲜亮得扎眼。最奇的是铺子中央支了个新摊子,铺着素净白布,上面摆着几样怪东西:一个黄铜小铃铛,一块刻着奇怪凹槽的木牌,还有个蒙着黑布的鸟笼,里面不时传出几声怪腔怪调的“一路走好~早登极乐~”——那是陆子铭费了牛劲调教出的鹩哥。
沈墨璃就坐在摊子后面。她换了身月白的素缎夹袄,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白玉似的颊边。面前摊着本簇新的蓝皮账簿,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半空虚划着,细微的气流随着她指尖的滑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嘶嘶”声,像无形的珠子在看不见的算盘上滚动。自从那日金针渡穴冲开颅骨碎片的桎梏,这几乎成了她的本能。算珠声是她无声的语言,是连接着两人肋下账本那隐隐作痛的秘密通道。
陆子铭踱过去,拿起那块刻着凹槽的木牌:“‘寄思牌’,刻上逝者名讳生辰,凹槽正好嵌进一小块磁石——凭此牌,可随时来工坊‘寄存思念信物’,一枚铜钱保管一年。”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蒙着布的鸟笼,鹩哥立刻在里面扑腾着翅膀尖声学舌:“莫愁莫愁~莫愁莫愁~”
“这叫‘鹩哥慰藉’,”陆子铭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嘈杂静了一瞬,工匠们都竖着耳朵听,“花五个铜板,它能按你教的词儿,在你指定时辰,冲着牌位方向替你念上三遍。省心,省力,还省嗓子。”他目光扫过竖着耳朵听的工匠和探头探脑的街坊,嘴角扯出点市侩的笑,“棺材、纸扎、寄思牌、鹩哥慰藉——单买也行。但三样一起,”他手指在账簿上那个用朱砂圈出的醒目数字点了点,“‘三合一套餐’,只要七成价!”
人群里嗡地一声炸开了锅。一个裹着破棉袄的老汉挤到前面,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摸上那块光滑的木牌,凹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鸟笼:“真…真能替我喊话?俺那老婆子,走前最怕俺记不得给她烧纸…”
“能!”王婶大嗓门接得干脆,黄铜哭丧棒“咚”地往地上一顿,震得脚边刨花一跳,“咱这鹩哥,教它喊爹都行!保管字正腔圆!”她一把抓过老汉手里几个磨得发亮的铜钱,拍在沈墨璃面前的账本上,“老哥哥,包您满意!这‘寄思牌’给您刻上名儿,鹩哥教它喊啥您吩咐!薄棺一副,纸马一匹,套餐价!”
沈墨璃指尖在账簿上某个角落极快地虚划了两下,一串无声的算珠轨迹掠过。陆子铭肋下那账本埋藏密旨的地方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牵扯痛感。他面上不动声色,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目光扫过的地方——库存薄棺的数目。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后面嚷嚷的人群喊:“今日头二十个订‘套餐’的,加送‘思念匣’一个!巴掌大,楠木边,能存一缕头发、一张字条!先到先得!” 人群呼啦一下涌向沈墨璃的记账摊子,七嘴八舌地报着名姓需求。这“加送”的时机,正是库存临界点前最后的刺激。
沈墨璃埋首账簿,指尖如飞,在纸面留下清秀却极快的数字。偶尔抬眸,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与陆子铭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一碰。她眼中那片沉寂的冰湖似乎化开了一丝,荡起极细微的涟漪,又飞快垂下眼帘。她指尖的算珠声快了几分,像雨点敲在看不见的玉盘上,陆子铭肋下的隐痛也随之变得细密。
趁着王婶唾沫横飞地跟街坊推销鹩哥套餐的空档,陆子铭走到工坊后院。新收的学徒二愣子正吭哧吭哧地刨着一块厚木板,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
“停!”陆子铭蹲下身,捡起一根刨花在泥地上画起来,“榫头削太厚!卯眼凿太死!这么硬怼,三副棺材的木料叫你糟蹋一副!” 他几笔画出一个更精巧的榫卯结构,“看这‘燕尾榫’,头窄尾宽,凿卯眼时留点斜度,”他手指在泥图的关键处重重一点,“轻轻敲进去,又牢靠,又省料!省下来的木头,够你再打个小板凳!这不就是钱?”
二愣子瞪着地上的图,眼睛发亮:“东家,这、这法子神!像燕子尾巴卡得死!”
“神什么神,”陆子铭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这叫‘物理降维’,把‘硬力气’降成‘巧心思’。”他目光扫过院里堆着的木料,声音低了些,“力气不值钱,心思才值钱。死物不值钱,活路才值钱。” 他像是说给二愣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身后工坊前厅的喧闹声浪一波波传来,夹杂着鹩哥偶尔怪腔怪调的“莫愁莫愁”,竟奇异地融在这片新生的嘈杂里。
直到日头偏西,工坊才渐渐安静。沈墨璃合上账簿,最后一笔朱砂勾勒的进项数字在暮色中红得刺眼。她走到后院,陆子铭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检查一批刚组装好的薄棺。他蹲在地上,手指仔细地摸着那些新式燕尾榫的接口,侧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沉静,只有肋下偶尔因动作而牵起的、微不可察的一下蹙眉,泄露着那本密账的存在。
沈墨璃停在他身后几步远,指尖无意识地又在半空划了一下。没有算珠声。只有傍晚的风掠过空旷的院子,带着初春的寒意。
“账…不对?”陆子铭没回头,声音有点哑。
沈墨璃没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宽厚的背脊。暮色四合,把他和那些沉默的棺木轮廓都模糊地融在一起,像一幅洇了墨的旧画。许久,她极轻地开口,声音比晚风还凉:“你肋下的账本…比昨日烫些。” 她指尖微不可察地朝自己肋下那个曾埋藏碎片的位置点了一下,那里如今只有平滑的衣料,“像…刚放进去的炭火。”
陆子铭摸向肋下的手指猛地顿住。那感觉又来了——密账的硬角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炭,紧贴着他旧伤叠新痕的皮肉。骆思恭那句“好自为之”在耳畔幽幽响起。洗白?他低头看着掌心新沾的木屑,粗糙的触感下,是柳如海临刑前那淬了毒般的眼神。这工坊的每一块木头,都还浸着柳家的血味。
风呜咽着穿过空旷的院子,卷起几片未扫净的刨花。前厅门板缝隙里,隐约透出王婶呵斥学徒收拾摊子的粗嗓门。夜雾,正悄无声息地漫上保定府的长街。
沈墨璃的目光落在他肋下那处,仿佛能穿透布料,触到那本藏着江南富商名字的微型账册。那里,正隐隐散发出不祥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