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营寨扎在库车河上游的绿洲边缘,黑色的牦牛毛帐篷连绵数里,营外竖起的狼牙旗在朔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论莽热斜倚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上,手中把玩着一枚从唐军阵亡士兵身上搜来的铜制腰牌,牌上“安西戍卒”四个字已被风沙磨得模糊。帐外传来马蹄声,斥候滚鞍下马,声音带着谄媚:“大相,唐军派了千把人来袭营,领头的是个毛头小子,刚接战就往后退!”
论莽热嗤笑一声,将腰牌扔在地上。这位吐蕃大相年过四十,脸上刻着高原风雪留下的沟壑,左臂空荡荡的袖管随风摆动——那是十年前与高仙芝在连云堡作战时失去的。“唐军果然粮尽了。”他指着帐壁上的舆图,“龟兹城里的存粮撑不过十日,李倓派新兵来送死,不过是想抢我们的粮草。”
正说着,两名吐蕃士兵拖着一个被俘的唐军新兵进来,新兵怀里的账簿掉在地上,纸页散落一地。论莽热弯腰捡起最上面一页,虽不识汉字,却认得账簿上画的粮囤图案——每个粮囤旁都打着叉,最后一页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缺”字。“这是唐军的粮草账册?”他问身边的汉奴翻译。
汉奴哆嗦着点头,指着账簿上的数字:“回大相,上面记着龟兹城只剩三日口粮,城外补给点还有些存粮,却只派了三百老弱看守。”论莽热猛地拍案而起,独臂按在腰间的藏刀上:“好个李倓,以为用新兵就能骗我?传我将令,点齐两万骑兵,随我追击!拿下补给点,直捣龟兹城!”
他哪里知道,这账簿是郭清鸢亲手伪造的——纸页做旧用的是龟兹特有的赭石粉,粮囤图案故意画得比例失调,连“缺”字都是让刚识字的新兵写的,就是要露出破绽让论莽热起疑又深信不疑。而城外那处“补给点”,不过是三十顶空帐篷和几车装满沙土的粮袋,守营的三百老弱,全是从伤兵营里挑出的老兵,每人腰间都藏着信号烟火。
赵虎率着千余新兵在吐蕃营外虚晃一枪,故意让阵型散乱,丢弃了几面残破的军旗和那本假账簿,便朝着龟兹东北方向败退。他回头望见吐蕃营寨尘土飞扬,黑压压的骑兵如潮水般涌出,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道:“放信号!告诉高将军,鱼上钩了!”
此时的盐水谷,正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这条位于龟兹东北的狭长谷地,最窄处仅容三骑并行,两侧是高达数十丈的沙丘,风蚀的岩壁如刀刃般锋利,谷底布满了碎石和干涸的沟壑——正是高仙芝选定的伏击场。他将主力五千人分成三部分:两千弓箭手藏在两侧沙丘的背风处,每人身边堆着十支裹了松脂的火箭;两千陌刀手在谷口列成“一字长蛇阵”,刀身斜指地面,在阳光下泛着森寒的光芒;剩下一千人则埋伏在谷尾,准备用滚石和巨木封死退路。
高仙芝披着一件破旧的皮袍,坐在沙丘顶端的岩石上,目光紧盯着谷口的方向。他手中摩挲着一枚磨损的铜符,那是怛罗斯之战时,他亲手交给李嗣业的陌刀军符。“都准备好了吗?”他问身边的副将。
“将军放心,”副将答道,“弓箭手的箭壶都灌满了,陌刀手每人都喝了两碗羊肉汤,力气足得很。谷尾的滚石用绳索绑好,一拉就能滚下去。”高仙芝点点头,望向东方的天际线,那里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吐蕃人来了。
与此同时,李倓正带着郭清鸢、阿术和五百亲卫,沿着库车河的河床向西疾驰。河水刚没过马蹄,冰冷的水流激得战马嘶鸣,郭清鸢裹紧了身上的皮裘,却依旧牢牢握着缰绳,她身边的女兵们每人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是硫磺和晒干的胡杨绒——这是点燃粮草的利器。
“还有多久到吐蕃粮道?”李倓勒住马,问身边的阿术。阿术指着前方的一片胡杨林:“殿下,过了那片林子就是,吐蕃人把粮车藏在河湾的凹处,用毡布盖着,守粮的士兵大多是大食雇佣的康国兵。”他攥紧了腰间的短刀,刀鞘上刻着粟特人的联珠纹,“我祖父就是康国人,这些康国兵都是被大食俘虏来的,他们恨透了大食人的压榨。”
李倓点头,对郭清鸢道:“你带女兵绕到粮车西侧,待我发出信号就点火。阿术,你跟我去劝降康国兵,若能成功,可减少伤亡。”郭清鸢应了一声,将布包递给身边的女兵:“记住,先点燃最外围的粮车,让火借风势蔓延,别靠太近,小心烧伤。”
盐水谷内,吐蕃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论莽热一马当先,独臂高举着狼牙棒,高声喊道:“唐军就在前面,抓住李倓者,赏牛羊千头,封百户长!”吐蕃士兵们嘶吼着加速冲锋,马蹄踏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将谷内的光线都染成了昏黄色。
当第一排吐蕃骑兵冲进谷口时,高仙芝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红旗劈下:“放箭!”两侧沙丘上的弓箭手同时起身,密集的箭雨如乌云般罩向吐蕃军。箭簇穿透铠甲的噗嗤声、士兵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瞬间响彻山谷。吐蕃军阵形大乱,前排的骑兵纷纷倒地,后排的却被惯性推着继续前进。
“火箭!”高仙芝再次下令。裹着松脂的火箭带着火光射向吐蕃军,瞬间点燃了他们身上的皮甲。火焰顺着风势蔓延,吐蕃士兵们惊恐地跳下战马,在地上翻滚着灭火,谷内一片混乱。论莽热怒吼着挥舞狼牙棒,打落身边的箭支:“慌什么!唐军就这点本事,冲过去!”
就在吐蕃军即将冲出箭雨覆盖区时,谷尾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滚石和巨木从两侧沙丘滚落,瞬间封死了谷口。论莽热脸色煞白,这才意识到中计了:“不好!是埋伏!快退!”
“现在想退,晚了!”高仙芝的吼声如惊雷般炸响。他扔掉皮袍,露出里面的银甲,双手举起一柄长达七尺的陌刀——这是李倓特意为他寻来的,刀身用叠钢法锻打而成,表面刻着细密的沟槽,挥动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陌刀队,冲锋!”
两千陌刀手齐声呐喊,列着整齐的方阵向前推进。他们身高都在七尺以上,身披厚重的铠甲,双手紧握陌刀,刀刃如林般向前倾斜。吐蕃骑兵试图冲开方阵,却被陌刀轻易挑落马下,锋利的刀身甚至能将人马劈成两半。高仙芝一马当先,陌刀横扫,将一名吐蕃先锋连人带马劈成两段,鲜血溅满了他的银甲。
“高仙芝!”论莽热认出了他,眼中迸发出仇恨的火光,“十年前的仇,今日我要你血债血偿!”他催动战马,独臂挥舞着狼牙棒冲向高仙芝。高仙芝冷笑一声,侧身避开狼牙棒的重击,陌刀顺势刺出,正中论莽热的战马脖颈。战马惨叫着倒地,将论莽热掀翻在地。
就在高仙芝准备补上一刀时,两名吐蕃亲兵扑了上来,用身体挡住了陌刀。论莽热趁机爬起来,翻身上了另一匹战马,疯狂地喊道:“突围!从谷西侧的岩壁爬出去!”吐蕃军如无头苍蝇般冲向西侧岩壁,却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唐军弓箭手射杀,尸体堆积如山。
库车河湾的粮道旁,李倓和阿术正站在胡杨林里,望着远处的吐蕃粮营。守营的康国兵穿着大食人的黑色铠甲,却无精打采地靠在粮车上,有人用粟特语低声交谈着。阿术深吸一口气,走出胡杨林,用粟特语高声喊道:“康国的兄弟们,我是阿术,你们的同胞!”
康国兵们猛地抬头,警惕地举起了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老兵走出队列,用粟特语问道:“你是谁?这里是吐蕃人的粮营,不许靠近!”
“我是康国使者的孙子,当年高仙芝将军救过我祖父的命!”阿术从怀中掏出一枚康国的印章,“大食人像奴隶一样对待你们,让你们帮吐蕃人打仗,难道你们忘了康国被大食攻破时的惨状吗?”他指向东方,“唐军援军已经到了龟兹,李倓殿下承诺,只要你们投降,就帮你们重建家园,让你们重获自由!”
络腮胡老兵的手开始颤抖,他身后的康国兵们也窃窃私语起来。他们都是被大食俘虏的康国百姓,被迫加入雇佣军,不仅没有军饷,还时常遭受打骂。阿术的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别听他的!”一名吐蕃小校冲了过来,用藏语呵斥道,“谁要是敢投降,我立刻杀了他!”他举起刀,就要砍向阿术。就在这时,一支羽箭从胡杨林里射出,正中吐蕃小校的咽喉。小校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是李倓殿下!”阿术高声喊道,“唐军就在身后,降者免死!”络腮胡老兵扔掉手中的刀,单膝跪地:“我们愿意投降!请殿下救救我们的家人!”其他康国兵也纷纷放下武器,跪在地上投降。
李倓从胡杨林里走出,对身边的亲卫道:“看好这些康国兵,不许伤害他们。”他抬手发出信号,三枚红色的烟火升上天空。郭清鸢看到信号,立刻下令:“点火!”女兵们将裹着硫磺和胡杨绒的火把扔向粮车,干燥的毡布瞬间被点燃,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舔舐着粮车,将里面的麦种和肉干烧得噼啪作响。
火光映红了库车河的水面,像一条燃烧的血带。守粮的吐蕃士兵惊慌失措地扑上来灭火,却被郭清鸢率领的女兵用弓箭射杀。一名吐蕃百户长试图骑马突围,被郭清鸢一箭射穿了马腿,摔在地上被女兵们擒获。“把他绑起来,带回龟兹问话。”郭清鸢冷冷地说,脸上沾着烟灰,眼神却格外坚定。
盐水谷的战事已近尾声。吐蕃军被唐军前后夹击,死伤惨重,尸体堵塞了谷底的沟壑,鲜血顺着沟壑流进谷外的小河,将河水都染成了红色。论莽热带着不到三千残兵,踩着同胞的尸体,从一处狭窄的岩壁缝隙中逃了出去,朝着于阗的方向狂奔。他回头望向盐水谷,眼中充满了不甘和仇恨:“李倓、高仙芝,我还会回来的!”
高仙芝站在谷口,望着吐蕃残兵远去的方向,将陌刀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他的银甲上沾满了鲜血和尘土,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怛罗斯之战的耻辱,今日终于洗刷了一部分。副将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壶水:“将军,吐蕃军折损一万三千余人,我们缴获战马一千二百匹,粮草三万石,还有不少武器和铠甲。”
“好!”高仙芝接过水壶,一饮而尽,“立刻清点战果,受伤的士兵送回龟兹医治,战死的弟兄们就地掩埋,立好墓碑,等战后带回长安。”他望向东方,那里传来了库车河方向的火光,“建宁王那边,也得手了。”
龟兹城外的校场上,唐军士兵们正忙着清点战利品。阿术捧着一把吐蕃小校的弯刀,走到李倓面前,脸上满是自豪:“殿下,这是我斩杀的吐蕃小校的刀,他当时正准备偷袭郭王妃,被我一刀砍倒了。”
李倓接过弯刀,掂了掂重量,递给身边的赵虎:“赏阿术白银五十两,升为什长,统领十名康国降兵。”阿术激动地跪地谢恩:“谢殿下!我一定好好打仗,为康国的百姓报仇!”
几名老兵围在一旁,看着阿术的背影,纷纷感叹道:“这孩子年纪不大,倒是有股子狠劲,安西后继有人啊!”“想当年我们跟着高将军打仗的时候,也像他这么有冲劲。”“有李殿下和高将军在,有这些年轻的弟兄在,咱们安西,稳了!”
郭清鸢正带着女兵们为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她细心地为一名断了胳膊的新兵敷上伤药,轻声道:“别怕,这药是用沙洲的甘草做的,很快就能好。”新兵感动得眼圈发红:“谢王妃娘娘,我伤好后,还要跟着殿下打仗!”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匆匆跑来,对李倓道:“殿下,大食总督穆罕默德派使者来了,就在城门外,说要见您和高将军。”李倓和高仙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吐蕃刚兵败,大食使者怎么来了?
大食使者是个高鼻梁、深眼窝的粟特人,穿着华丽的锦袍,身后跟着两名捧着礼盒的随从。他见到李倓和高仙芝,微微躬身,用生硬的汉话道:“尊敬的李都护、高将军,我是穆罕默德总督的使者,奉命前来祝贺唐军击败吐蕃。”
“使者客气了。”李倓请他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不知总督派您来,还有其他要事吗?”使者笑了笑,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和田玉:“总督希望与唐军结盟,共同管理丝路贸易。只要唐军允许大食商人在疏勒自由通商,不收取赋税,总督愿意出兵协助唐军清剿吐蕃残兵。”
高仙芝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穆罕默德倒是打得好算盘!吐蕃兵败时,他拒不发兵支援,如今却想来分一杯羹?还要我们放弃丝路赋税,他是想独霸丝路贸易吧!”
使者的脸色变了变,却依旧强装镇定:“高将军此言差矣,大食与大唐是友邦,总督也是为了两国的友好往来。若唐军不答应,总督恐怕会认为唐军没有结盟的诚意。”
“诚意?”李倓站起身,走到使者面前,目光锐利如刀,“眼睁睁看着盟友兵败而不救,这就是你们的诚意?想要丝路通商可以,按大唐的规矩缴纳赋税,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他指向门外,“请使者回去转告穆罕默德,若他敢染指丝路贸易,唐军必将他赶出疏勒!”
使者脸色铁青地站起身,狠狠瞪了李倓一眼,转身拂袖而去。看着他的背影,高仙芝道:“穆罕默德野心不小,他这次碰壁,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李倓点了点头,望向西方的疏勒方向:“我们早晚会和他打交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巩固防线,安抚百姓,等时机成熟,就收复疏勒。”
夜色渐深,龟兹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李倓和郭清鸢并肩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的星空。库车河的流水声和士兵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动人的乐章。“倓郎,”郭清鸢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我们打赢了这一仗,接下来会越来越顺利的。”
李倓握紧她的手,目光坚定:“嗯,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一定能把吐蕃和大食都赶出西域,让丝路重新畅通,让安西的百姓过上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