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杏花村东头的火势虽已扑灭,余烬仍在风中噼啪作响,焦木倒伏在地,像一具具烧黑的尸骸。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湿土的气息,苏晚晴猛地从草席上坐起,喉间一阵剧烈呛咳,仿佛肺腑都被那场大火灼伤过一遍。
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满灰烬与冷汗。
“谢云书!”她嘶哑着嗓子喊出这个名字,目光急切扫过四周,在角落一堆残瓦旁终于看见那个蜷缩的身影。
他靠墙坐着,肩头衣衫破裂,皮肉翻卷焦黑,显然被烈焰舔舐过。
可最让苏晚晴心口发紧的是——他正低着头,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掩住嘴,指缝间不断渗出暗红血迹。
不是普通的咳血。
那是内息震荡、经脉受损才会有的吐血。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脉搏跳得极乱,却有力得惊人,根本不像是个常年卧床、三步一喘的病弱之人。
“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眼睛死死盯住他,“刚才那一幕……我看得清清楚楚!火塌下来的时候,是你背着我冲出来的!你跃起来撞开横梁的动作——那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那是……那是练家子才有的反应!”
谢云书没有挣脱她的手,只是缓缓抬起眼。
月光落在他脸上,苍白如纸,却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像是藏着千军万马、万里河山。
他唇角微动,咳出一口血沫,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我是你丈夫。”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轻得像风,却重如雷霆:
“现在是,以后也是。”
苏晚晴心头一震,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远处传来脚步声,李猎户带着几个村民提着灯笼走来,一边清点损失,一边低声议论。
“粮仓外墙全黑了,好在没塌。”李猎户扒开焦木查看内部,忽然瞪大眼,“我的老天爷……里面的腌菜坛子、酒曲箱居然都完好!这石灰拌泥的墙真是神了,隔火效果比砖还强!还有这些竹架子,分层存干货,一点没烧着!”
有人惊叹:“这可是咱们全村半年的口粮和酿酒本钱啊,要是全烧了,明年就得饿死人!”
另一人压低嗓音:“你们说……是不是‘谢娘子’早知道要出事?不然怎会提前加固墙壁、改结构?”
“嘘——小声点!可别忘了,周老三是怎么倒下的。”
众人顺着视线看去,只见纵火者周老三被人用铁铲打晕,此刻正躺在担架上,额头破皮流血,却不致命。
那伤口位置精准,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分明是不想杀人,只想制伏。
“这一铲子下去,不偏不倚砸在太阳穴边上,再往里半寸就脑浆迸裂,往外半寸又打不晕人……这准头……”李猎户喃喃,“不像一个整天卧床咳血的女人能干出来的事。”
人群窃窃私语,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角落里的谢云书,带着敬畏与猜疑。
就在这时,马蹄声再度响起。
陆昭带着锦衣卫封锁现场,亲自蹲在废墟间查验痕迹。
他在倒塌的柴堆下扒出半截断刃,刀身断裂处露出一道细密暗纹,瞳孔骤然一缩。
他起身快步走到谢云书面前,单膝微屈,将断刃呈上,声音压得极低:“少将军,这是北境禁军亲卫营专用短匕,三年前仅配给将军直属护卫。刀柄刻痕编号为‘戌七’,属下记得清楚——那一批共三百柄,如今应尽数随葬边关。”
谢云书闭着眼,脸色惨白如雪,良久才睁开,眸光冷冽如霜。
“他们比我想的还急。”他缓缓道,“看来,已经等不及让我在京中露面了。”
陆昭眉头紧锁:“有人想灭口,更有人想借这场火嫁祸于您,逼您提前现身。”
“那就让他们看看,”谢云书冷笑一声,声音虽弱,气势却如寒锋出鞘,“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苏晚晴站在不远处,听着这些话,心头翻江倒海。
她看着谢云书被亲卫搀扶起身,肩头伤处渗出血迹染红半幅衣袖,可他的背脊依旧挺直,眼神沉静得可怕。
那个曾经需要她喂药、替他擦身的男人,此刻竟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三年,不是她在养他。
是他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护住了这个家,护住了她。
风卷残烟,吹起她鬓边碎发。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烬的手,那是一双劳动者的手,粗糙却有力。
她曾以为自己靠知识和技能在这异世立足,可真正撑起这片天的,或许从来就不止是她一个人。
远处,春桃气喘吁吁地从村口跑来,手里紧紧抱着一封信笺,脸上写满惊惶。
“姐!不好了!周翠花……周翠花她……”
苏晚晴转过身,静静望着她。
火光映照下,她的神情平静得诡异,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冷笑。
她没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急着接信。
而是转身走向屋角,从杂物堆里翻出一坛尘封已久的酒。
坛身斑驳,泥封完整,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写着两个字——
醉仙醪。
她指尖轻轻抚过封泥,眼神幽深如井。
“想跑?”她低笑一声,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那你可得先问问,这坛酒答不答应。”火光渐熄,夜风卷着焦土的气息在废墟间游走。
苏晚晴站在屋角,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坛“醉仙醪”的泥封,眼神冷得像冬日井水。
春桃还在喘气,额上沁出细密汗珠:“姐……周翠花她、她连夜收拾了银钱包袱,说是去县城投靠族兄!她还放话……说你一个外乡妇人,掀不起风浪,等她哥在县衙得了势,回头就让你蹲大牢!”
村民们听得脸色发白,有人低声咒骂,也有人担忧地看向苏晚晴——周家虽败落,可那族兄到底是县里胥吏,有点门路,真要结下死仇,日后少不了穿小鞋。
可苏晚晴只是冷笑。
她没说话,转身走向杂物堆,从最深处拖出一坛尘封已久的酒。
坛身斑驳,泥封完好,唯有那张泛黄纸条上“醉仙醪”三字,透着几分隐秘的威压。
这是她用高粱原浆加梅子蜜酿制的烈酒,本为封存药材所用——药性极烈,入口如焚,寻常人喝一口就得躺半日。
而今,却成了最好的“送行礼”。
“春桃。”她声音平静得吓人,“你悄悄把这坛酒送去周家,就说……‘嫂子辛苦,喝口酒压惊’。”
春桃一愣,随即会意,
当夜,周家灯火通明。
据后来逃出来的丫鬟哭诉,周翠花一见这坛“赔罪酒”,顿时眉开眼笑,直呼苏晚晴识相,当即命人烫酒摆盏,一边清点金银,一边畅想进城后如何攀亲得势。
酒入喉时,尚觉醇香浓烈,可不过片刻,她忽地捂住肚子,脸色骤变。
“疼……好疼!”她惨叫着滚倒在地,冷汗如雨,腹中如万虫啃噬,五脏六腑仿佛绞成一团。
她满地打滚,嘶喊声撕破夜空,可无论怎么呼救,家中仆婢皆不敢近身——那一坛酒,只她一人饮尽。
村正闻讯赶来时,只见周翠花瘫在床下,衣衫污秽,脸色青白,裤腿湿漉漉一片,已是泻得脱了力。
“这是……下了药?”村正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毒。”苏晚晴翌日清晨现身,立于院门前,神色淡漠如霜雪,“是报应。我治得了病,也断得了恶。她纵火害人,险些毁我全村口粮,我不杀她,但也不容欺。”
她说完,抬手一挥。
更夫立刻将周翠花五花大绑,押往官道口交由县衙处置。
沿途百姓围观,无不称快。
谢云书倚在门框边,一身素布长衫,肩伤未愈,脸色依旧苍白,可那双眸子却深得惊人。
他望着苏晚晴挺直的背影,望着她沾着灰烬却毫不颤抖的手,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
这个女人,从来不需要谁来庇护。
她不是躲在强者身后求生的菟丝花,而是能亲手种下荆棘、也能酿出烈火的女人。
她不动刀,却比执刀者更狠;不言怒,却比雷霆更慑人心魄。
他低笑一声,嗓音沙哑:“她比我更适合执刀。”
风掠过残垣,吹动她的裙裾,也吹起了藏在袖中那枚刻有暗纹的铜令——那是昨夜陆昭悄然交给她的信物,写着三个小字:青崖渡。
三日后,启程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