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杏花村的春风终于吹暖了贫瘠的土地。
田埂上新苗初绿,酒坊里糟香四溢,连最破败的土墙都刷上了白灰,透着一股子焕然一新的劲儿。
“晚晴记”新铺落成这日,红绸高挂,锣鼓喧天。
村民们扶老携幼而来,手里捧着鸡蛋、米酒、腌菜,堆满了院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为一个人庆贺——不是因为她是哪家闺秀,也不是因为她嫁得好,而是因为她硬是用一双女人的手,在荒年里种出了粮,酿出了钱,救活了一村人。
苏晚晴站在门前台阶上,一身素净粗布衣裳,袖口还沾着昨夜拌曲时留下的酒糟。
她握着一把乌木锤,掌心早已沁出薄汗。
阳光刺眼,她抬手遮了遮,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西厢房门口那个瘦削的身影上。
谢云书今日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脸色依旧苍白,唇无血色,走路时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冲她笑了笑,那笑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可苏晚晴知道,那一夜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她再不会把他当作需要自己养活的“病媳妇”,也不会再在他咳血时只想着煎药。
她看见的是那个在雨夜里背她跃出火海的黑影,是那个藏起虎符、忍辱负重三年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举起木锤,正要开口说几句场面话。
忽然——
马蹄声如雷贯耳,自远而近,踏得大地震颤,连挂在屋檐下的铜铃都嗡嗡作响。
众人笑容凝固,回头望去。
官道尽头尘烟滚滚,一队黑甲骑兵疾驰而来!
铁靴踏地,刀鞘撞甲,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为首之人骑一匹乌骓黑马,玄袍金带,腰悬绣春刀,胸前飞鱼纹栩栩如生,随风猎猎翻飞,宛如活物腾空欲出!
锦衣卫!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往后退。
那人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眉宇间刻着刀削般的凌厉。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落地无声,却压得全场呼吸一滞。
他没看苏晚晴,也没理会围观百姓,目光如电,直直刺向人群后的谢云书。
四周鸦雀无声。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不自觉收紧,木锤几乎要捏进掌心。
那人缓缓摘下帽缨,抱拳行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入耳:“属下陆昭,锦衣卫千户,奉陛下密旨,寻访靖北遗孤。”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锁住谢云书,“三年前,靖北将军谢崇山殉国前,曾将一枚双鱼玉佩剖为两半,一半随尸骨葬于边关,另一半……应由其子随身携带。”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一块完整的羊脂白玉静静卧着,雕工精细,鳞纹盘绕,正是两条交首衔尾的鲤鱼,龙睛点墨,栩栩如生。
“若真为少将军,可验此信物。”
空气仿佛冻结。
苏晚晴呼吸微窒,眼角余光瞥见谢云书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袖口下露出半截枯瘦手腕,和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旧玉佩链子。
她突然想起昨夜——他跪坐在灯下,用布仔细擦拭那块残玉,动作轻得像在碰亡者的骨灰。
那时她问:“还在等吗?”他没答,只说:“快了。”
原来等的不是时机,是这一面。
谢云书咳了两声,身子晃了晃,仿佛真的只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夫。
他缓步上前,每一步都慢得让人心焦,仿佛拖着千斤镣铐。
“大人……认错人了。”他声音虚弱,带着惯常的喘息,“我不过是个替姐代嫁、苟延残喘的病弱之人,哪有什么玉佩……”
话未说完,陆昭已将完整玉佩递到他面前。
两人指尖相触的一瞬,时间仿佛静止。
谢云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掠过一道极寒的光,快得无人察觉。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半块残玉。
当两块玉石靠近——
一声轻响,严丝合缝,拼合成整。
龙鳞对齐,鱼目重瞳,仿佛沉睡三年的魂魄终于归位。
陆昭单膝跪地,铠甲与青石相撞,发出沉闷一响。
他双手高举令符与圣旨,声如洪钟:
“少将军,陛下等您三年了。”
风停了。
锣鼓哑了。
连鸟都不再叫。
苏晚晴站在原地,木锤垂落,指尖冰凉。
她看着那个曾蜷缩在床角咳血不止的男人,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走向那道黑甲身影。
他的背脊不再佝偻,步伐不再虚浮,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人心上。
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额角那道狰狞箭疤——曾经是伤痕,如今是战痕。
他伸出手,扶住了跪地的陆昭。
掌心朝上,稳如磐石。
苏晚晴怔立当场,指尖的木锤“咚”地一声坠地,在青石板上弹跳两下,滚入人群缝隙。
她却浑然未觉,只觉胸口像被什么狠狠撞过,闷得喘不过气。
谢云书。
那个半夜咳到撕心裂肺、连一碗米粥都要她喂的男人,此刻站在锦衣卫千户面前,脊背挺直如松,眉锋冷冽似刀,唇角抿成一道决绝的线。
他扶起陆昭的手稳如磐石,掌心布满薄茧——那不是常年握针引线的妇人之手,而是握过缰绳、刀柄、战旗的手。
“谢云书未死,谢家血债,一笔一笔,该清了。”
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在众人耳畔。
村民面面相觑,有人腿软跌坐,有人张口结舌。
李猎户下意识摸向腰间柴刀,春桃手中的托盘“哐当”落地,腌菜滚了一地也没人去捡。
苏晚晴终于动了。
她一步步穿过凝固的人群,脚步很轻,却像是踩在自己心跳上。
风卷起她的粗布裙角,吹乱了鬓边碎发,也吹不散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三年前,她穿越而来,面对的是一个咳血不止、瘦骨嶙峋的“病媳妇”。
她救他、养他、教他识字、为他熬药,甚至在他昏睡时替他擦身换衣,从未想过这具孱弱躯壳之下,竟藏着这般雷霆万钧的身份与过往。
可她更清楚——若非走投无路,谁会甘愿男扮女装,屈身为“妻”?
若非命悬一线,谁会在烈火中装死逃生?
而他在她身边这三年,忍辱负重,不动声色,只为等这一日。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微红。
原来不是她救了他,是他在她最无助时,默默护住了整个家。
“所以……”她站定在他身侧,抬眸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你早就计划好了今日?”
谢云书侧头看她,冷峻神情微松,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我只知,若没有你种出第一茬稻,酿出第一坛酒,修起第一间坊……我纵有通天权势,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
他说完,抬手一挥。
西厢房门“吱呀”推开,两名亲卫抬出一口黑漆箱子,重重落地。
箱盖掀开,寒光四射——竟是数十把精钢短刃,纹路暗刻“靖北营”三字,刀柄缠着褪色红绸,仿佛还沾着边关黄沙与旧日血痕。
陆昭躬身低语:“少将军,京中耳目众多,须防夜长梦多。”
谢云书点头,转身看向苏晚晴,目光沉静如渊:“进京之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我不愿勉强你同行。”
苏晚晴嗤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木锤,拍了拍灰,直接往箱子里一丢。
“你以为我这三个月忙活酿酒种田,是为了陪你过安稳日子?”她仰头看他,眼神亮得惊人,“我是卷王,不是闲人。你要报仇,我就帮你把仇人一个个踹进泥里。你要夺权,我就用我的酒坊银子砸塌他们的门槛。”
风忽起,卷起她袖口残留的酒糟香,也吹动谢云书半幅残破衣袖。
他凝视她良久,终是伸手,将她冰冷的手牢牢攥住。
“好。”他低声道,“此生同立,生死不负。”
黄昏熔金,新匾高悬。
“谢苏同立”四字苍劲有力,映着斜阳,如刀刻斧凿,宣告着一段旧史终结,一场风暴将至。
而在村外山道尽头,几缕黑烟悄然升腾,无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