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霜雾未散,州府驿站外的枯草上还凝着白露。
马蹄声轻缓,一行人扮作贩酱菜的小商队,拉着几辆满载陶瓮的板车,缓缓驶入驿站大门。
苏晚晴坐在头车边沿,斗篷遮面,指尖却始终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磨得锋利的剪刀,是她亲手用农具改锻的防身之物。
她目光扫过驿丞匆匆迎出的身影,心头一紧:那人身形微颤,额角带汗,眼神躲闪得不像寻常迎接客商的模样。
“苏娘子!”驿丞几乎是扑到车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惊惶,“快走!昨夜三更,兵部急令传下,通缉‘煽动民变、私藏军械’的信义酱主犯!画像已发各州县,你们……你们上了首榜!”
空气瞬间凝滞。
阿兰猛地掀开身后一辆板车的油布,颤抖着手打开一只陶瓮——腐臭扑鼻而来,瓮中竟蜷缩着一具高度溃烂的尸身,蛆虫蠕动,衣襟残片上赫然绣着杏花村特有的蓝靛纹路。
“这……这不是我们运菌种的缸?”她声音发抖,“有人调包了!这是要栽赃我们传播疫病!”
四周百姓闻声聚拢,指指点点,已有差役模样的人朝这边张望。
杀机四伏,退路已断。
就在此刻,一道红影自角门闪出。
女子一袭素红长裙,眉眼冷峻,手中托着一枚墨玉令牌,玉面雕着双凤衔环,隐有龙气流转。
“若你们还想活着进京,”她直视苏晚晴,语速极快,“就跟我走。”
谢云书倚在车辕边,脸色苍白如纸,寒毒又在经脉中翻涌,可他仍撑着一口气冷笑:“军械?我们只有酱缸和剪刀。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兵器,是真相出鞘。”
红袖看了他一眼,眸光微动:“我是谢家旧仆之女,母亲曾是先皇后乳娘。二十年前宫变,全家遭难,我侥幸活下,藏于市井。周廷章已在赴京沿途设下七道关卡,每一处都配有火油阵、铁蒺藜、弩弓手——他知道你们一定会走官道。”
苏晚晴盯着她,不动声色:“你说你是谢家人旧属……那我问你,‘沉香引’酿法是谁传给宫里的?”
红袖一怔,随即垂眸:“是你夫君幼时亲授内膳监老尚宫……那酒方本是他母妃为调理帝疾所创,后被篡改为御用秘酿,连名字都被换了。”
一句话落地,苏晚晴眼神骤松。
证据链闭合。眼前之人,确与谢家渊源极深。
她当机立断:“所有人,弃车入道。”
地下暗道狭窄潮湿,仅容一人通行。
众人鱼贯而入,身后入口被一块巨石悄然合拢。
火把摇曳中,苏晚晴扶住步履虚浮的谢云书,触到他手臂冰凉,指尖痉挛。
“你撑得住吗?”她低声问。
“死不了。”他咬牙挤出两字,靠着石壁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方暗金丝帛,提笔以古篆疾书,末了,取出一枚早已斑驳却依旧威严的龙纹令印,重重按下。
“拿去城南破庙,交予守陵卫残部。”他将密信封入竹筒,递给红袖,“他们是唯一还忠于先帝遗诏的人。”
红袖接过,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消失在隧道深处。
与此同时,苏晚晴召集阿兰与秋蝉:“剩余的益生曲菌种,分装十份,混入不同货品——煤车、盐包、棺材、药篓、贡梨箱……全部分散送出,标记用暗码,约定在京郊慈恩园汇合。”
“万一被人截获呢?”阿兰犹豫。
“那就让他们搞不清哪一包才是真的。”苏晚晴冷笑,“我们要让他们疲于奔命,疑神疑鬼。这一战,不止靠武力,更要靠脑子。”
夜半,藏身处烛火昏黄。
谢云书蜷在草席上,冷汗浸透衣衫,牙关紧咬,却仍强撑着推演路线图。
苏晚晴蹲在他身旁,用温水浸湿布巾敷在他额上,心中酸涩翻涌。
这个曾被她当成累赘的男人,到底背负了多少血债与孤寂?
忽然,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自己人。
门开一线,一名灰袍人悄然潜入,帽檐低垂,看不清面容。
他取下斗篷,露出一张清癯俊朗的脸,眉宇间透着久居上位的沉稳。
“裴御史?”苏晚晴一惊。
对方微微颔首,声音低如耳语:“皇帝已下旨彻查‘九曲渠旧案’。”
众人精神一振。
可下一瞬,裴御史目光沉沉扫过全场,缓缓吐出后半句——
“但摄政王以‘边防动荡’为由,暂压卷宗,三日内不得启封。”天色如墨,寒风卷着枯叶在驿站残破的檐角呼啸。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裴御史的脸半明半暗,他话音落下的一瞬,空气仿佛凝成了冰。
“摄政王压了卷宗?”阿兰失声,指尖一颤,几乎打翻油灯。
苏晚晴却没说话。
她只是缓缓抬头,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谢云书身上——那抹素白的身影蜷在草席上,呼吸微弱,唇色发青,像是随时会断气的病秧子。
可就在裴御史说出“周廷章升任钦差”那一刻,他的睫毛轻轻一颤,像冬眠猛兽被惊醒的刹那。
没有人注意到,他藏在袖中的手已悄然握紧,指节泛白。
良久,一声轻笑响起,低哑却清晰。
“呵……边防动荡?”谢云书缓缓撑起身子,动作迟缓,仿佛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可当他终于站直时,那佝偻多年的脊梁竟如松柏挺立,一股久居高位的威压自他瘦削身躯中悄然弥漫开来。
众人屏息。
只见他抬手,一把撕开胸前衣襟——布帛裂响中,一道赤红如焰的胎记赫然浮现于左肩胛,形若腾龙,边缘流转着暗金纹路,在昏黄烛光下竟似有血气蒸腾。
“这是……皇族秘印!”裴御史瞳孔骤缩,声音都变了调。
“七殿下?”红袖单膝跪地,声音颤抖,“您还活着?”
谢云书没有看她,只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嗓音冷得像北境的霜雪:“二十年前,父皇死于‘九曲渠’毒水,母妃焚身殉节,三万屯田军一夜覆灭。他们说那是天灾。”他顿了顿,眼中寒芒乍现,“可我知道,是人祸——是周廷章勾结内廷,以疫病为名,屠我忠良,毁我根基。”
屋内死寂,唯有风穿隙而过,呜咽如诉。
“如今他要巡边督粮?”谢云书冷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旧剑,剑柄斑驳,却仍能看出昔日鎏金雕纹,“那就让他去——我去接他。”
话音未落,他人已掠出门外。
风雪正急。
官道中央,三堆狼烟冲天而起,火光撕裂浓雾,如同远古战鼓擂动。
半个时辰后,十二骑黑甲自苍茫雾中踏雪而来,铁蹄无声,杀气如刃。
为首一人银甲覆面,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身后十一骑齐刷刷坠马叩首,铠甲相撞之声震彻四野。
“属下参见七殿下!”
谢云书立于风雪之中,披发散袍,却气势如渊。
他缓缓抽出那柄旧剑,锈迹剥落处,露出森然寒锋。
剑柄暗格弹开,一张微缩羊皮地图徐徐展开——正是九曲渠旧道与杏花岭伏兵路线图。
“明日辰时,”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骨,“我要让周廷章的车队,永远停在杏花岭。”
风雪狂舞,他眸光如电,再不似那个咳血倚门、任人欺凌的“小媳妇”,而是蛰伏二十载、归来索命的北境战魂。
同一夜,百里之外的慈恩园深处,一座不起眼的院落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