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烛火摇曳,映得四壁影影绰绰,像是蛰伏的鬼魅在低语。
空气潮湿阴冷,混杂着泥土与陈年陶瓮散发的微酸气息。
谢云书盘膝坐在角落,指尖蘸着尚未干涸的血,在一块残破陶片上缓缓勾画——线条凌厉如刀,纵横交错,竟是一幅北境军营布防图的残角。
苏晚晴站在他身前,眉头紧锁。
她刚从窑口巡完夜归来,披风上还沾着初冬的霜气。
见他额角渗汗、唇色发青,伤口处渗出的血已浸透半幅绷带,她心头一揪,忍不住上前按住他手腕:“你刚醒,别硬撑。”
谢云书抬眼看向她,苍白脸上竟浮起一抹笑,那笑意却不见暖意,只有一种深埋多年的寒刃出鞘般的锋利:“他们怕的不是我活着……是怕我记得。”
话音落下,地窖内一时寂静。
“周廷章当年贪没的三十万石军粮账册,就藏在‘九曲渠’旧坝底的青铜匣里。”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入骨,“那一战,十万将士不是死于敌手,是活活饿死在自家人的算计里。”
秋蝉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
她没说话,只是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张炭笔速写的地形图,铺展在陶瓮边缘。
那是她连日潜行村外山林所绘,细致标注了每一条小径、每一处断崖,而在地图一角,赫然圈出一个隐蔽入口——通往九曲渠旧道的地下暗河通道。
苏晚晴瞳孔微缩,目光在陶片与地图间来回扫视,脑中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无数碎片:边军疫病、药典司封锁、益生曲被禁……原来一切并非偶然,而是一场延续二十年的清洗与掩盖!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身走向地窖出口:“召集人手,祠堂议事,半个时辰后,一个都不能少。”
当夜,杏花村祠堂灯火通明。
三十多名农户代表围坐一圈,有白发苍苍的老农,也有肩扛锄头的壮汉,人人面色凝重。
苏晚晴立于香案之前,手中握着一支炭笔,在木板上疾书阵型分布。
“敌人不会善罢甘休。”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今夜之后,他们必来血洗此地。但我们不逃,也不跪——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民不可辱!”
她抬手一指地形图:“全村划为五哨区,妇孺负责传讯敲锣,老者守井防火,青壮轮岗伏击,每两个时辰换防一次,不得懈怠。”
众人屏息听着,有人攥紧拳头,有人默默点头。
“酱缸里的发酵气体,密封三年以上,遇火即爆。”她目光扫过几位老匠人,“拆解百坛陈年酱缸,取出陶瓮中的气囊,灌入羊皮袋,制成‘爆响雷’,埋在村口主道两侧。”
阿兰起身应命,眼神冷静如铁:“酒糟混合硫磺粉装入小竹筒,点燃后可喷溅火星,阻敌冲锋。”
“还有豆胶。”苏晚晴继续道,“熬至浓稠,泼洒于必经之路,明日清晨寒露凝结,路面将成冰滑层——他们走得越快,摔得越惨。”
话音未落,门外忽有风声掠过。
一道黑影闪入,正是秋蝉。
她将一枚染血的布条递上——是昨日派往县界的暗哨信物,上面用暗语写着:“黑衣军动,三百人,携钩锁梯具,直逼村西。”
苏晚晴眸光骤冷,抬手拍案:“各归其位,按计划行事。今晚,咱们请客——送他们一场‘烟火宴’。”
三更天,朔风怒号。
村外官道上,尘土飞扬,三百黑衣禁军列队压境,甲胄森然,杀气腾腾。
为首的黑统领冷笑一声,手中铁钩高举:“奉上命清剿逆党,今夜踏平此村,鸡犬不留!”
队伍浩荡前行,刚踏入村口泥路,异变陡生!
前排士兵脚下一滑,竟如踩油般接连摔倒,后队来不及收势,顿时人仰马翻,踩踏嘶吼声此起彼伏。
未等稳住阵脚,两侧草丛中“轰”然炸响——点燃的酱坛被引燃,高度酒遇火即燃,烈焰冲天而起,裹挟着浓郁酱香与石灰烟尘,扑面而来!
一名敌兵捂着眼睛惨叫:“这……这是毒火?!”
另一侧,竹筒接连爆裂,酒糟硫磺喷溅如星火雨,灼烧皮肉,焦臭弥漫。
地面黏胶遇寒凝冰,愈发湿滑难行,整支军队如陷泥沼,进退失据。
就在此时,村头古钟轰然炸响!
滚木礌石自高坡倾泻而下,夹杂着点燃的柴捆,砸入敌阵。
火光映红夜空,喊杀声四起,仿佛整个山村都在反击。
黑统领怒极拔刀,正欲下令强攻,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地窖深处,那盏熄灭已久的烛火,竟又悄然亮起。
而烛影之下,谢云书缓缓站起,玄衣如墨,腰间不知何时已佩上一柄断刃残剑。
他望着窗外战火纷飞,嘴角微扬,低声呢喃:
“该收网了。”
火光未熄,浓烟如墨蛇般盘旋升腾,在破晓前最深的夜色里撕开一道猩红裂口。
村口泥道已成修罗场——黑衣军尸横遍野,残甲断刃浸在酱汁与血水混杂的泥泞中,空气中弥漫着焦肉、硫磺与发酵豆曲特有的酸香,竟诡异得如同一场荒诞祭礼。
苏晚晴站在祠堂石阶上,一袭灰布裙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发丝凌乱贴在额角,手中紧握一把沾血的短锄。
她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具担架、每一个包扎伤口的身影,喉头几度滚动,终是压下那股翻涌的酸楚。
“死三人,重伤七人。”阿兰快步走来,声音微哑,“都是挡滚木时被砸的。妇孺无恙。”
苏晚晴闭了闭眼,指尖用力掐进掌心。
不是没想过会流血,可当生命真正从指缝间滑落,才知所谓“反抗”二字,背负的是何等重量。
就在这时,地窖方向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众人屏息回头——
谢云书正倚着门框缓步走出,一身旧麻布衣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手中拄着一根烧焦的木棍权作拐杖。
他脚步虚浮,每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可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未尽、却已寒意逼人的剑。
风掠过残垣,吹起他鬓边碎发,露出那双久病未愈却骤然锋利如鹰隼的眼。
他径直走到一具倒毙的黑衣统领身前,俯身拾起半块烧得蜷曲的火漆令残片,指尖轻轻拂去灰烬,露出一角模糊印文——龙首衔环,九叠篆字,正是兵部特签密令之徽。
“打着圣旨杀人?”他低笑一声,嗓音沙哑如砂纸磨骨,“那就别怪我……送一道真正的‘旨意’进宫了。”
话音落,他抬手将残令掷入祠堂外尚燃的灶膛。
火焰“轰”地腾起三尺高,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暗,宛若蛰伏多年的孤魂终于睁眼。
他望着北方京城方向,眸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明日启程。这一笔账,我要一笔一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递到御前。”
人群寂静无声。
唯有阿兰悄然退至工坊深处,将最后一批封箱的“益生酱砖”逐一码齐。
她动作极稳,打开其中一箱暗格,取出一卷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竹简——那是昨夜由谢云书口述、秋蝉执笔补全的《北境三十六营将士名录》,连同周廷章贪没军粮的完整账链,皆藏于酱砖夹层之中。
这批货,原本是要运往州府分销的“年节特供”,如今却成了赴京的“活证据”。
天光渐亮,霜雾弥漫。
村民们自发收拾战场,掩埋尸体,修补寨墙。
有人默默把炸裂的酱坛残片收起,说要留着做纪念;有老农捧着谢云书画过的陶片布防图,反复摩挲,眼中燃着从未有过的光。
这不是一个村子在自保。
这是一粒火种,已被点燃。
而此刻,苏晚晴立于晨风之中,望着谢云书苍白却决绝的侧脸,忽然明白——这个曾蜷缩在地窖角落、咳血不止的“病弱媳妇”,从来不是她需要庇护的累赘。
他是蛰伏十年的困龙,是本该死在二十年前那场阴谋里的将军。
现在,他回来了。
马蹄声已在远方隐约可闻——通往州府的驿道上尘烟初起。
一行人悄然集结,换上商旅粗衣,将武器藏入货箱夹层,伪装成运送酱菜的贩夫走卒。
苏晚晴披上斗篷,最后回望了一眼杏花村的炊烟。
他们即将踏上一条比种田更凶险的路。
但这一次,不再是逃亡。
是反攻。
马队启程,碾过结霜的土路。
当第一缕朝阳洒落山岗,谁也没注意到,驿站方向奔来一名差役模样的人,满脸惊惶,口中急呼——
“苏娘子快走!昨夜兵部急令,通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