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们准时出现在了医院康复科。与昨日检查时的沉重与未知不同,今天的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希望”的轻盈粒子。连医院走廊里惯有的消毒水味道,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鼻了。
江予安操控轮椅的姿态都比往日要显得雀跃一些。虽然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的表情,但我能从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从他比平时更显清亮的眼眸里,读出那份被强行压抑着但其实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期待。他像是一个整装待发的士兵,即将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战役,目标明确,斗志昂扬。
“江予安先生,这边请。”年轻的康复治疗师笑着将我们引到一间宽敞明亮的治疗室。里面摆放着各种专业的康复器械,有些看起来甚至有些奇特。
第一个项目是神经肌肉电刺激。治疗师在他的双腿关键肌肉群上贴上几个电极片,连接上仪器。“会有一点麻刺感,是正常的,我们需要用微电流刺激神经和肌肉,唤醒它们的功能。”治疗师解释道。
当仪器启动时,我能看到江予安的小腿肌肉在电极片下轻微地跳动、收缩。他微微蹙了下眉,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感觉怎么样?”治疗师问。
“有点……奇怪,像有很多小虫子在爬,在钻。”他描述着,声音还算平稳。
“这说明神经有反应,是好事。”治疗师鼓励道。
随着电流强度的微调,那“小虫子”似乎变成了“小针”,细细密密地扎着。江予安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些,额角渗出细汗,但他紧抿着唇,没有喊停,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腿上那些在电流驱使下、被动收缩的肌肉,仿佛在观摩一场发生在自己身体内部的、无声的变革。
接下来是物理治疗。这部分更加耗费体力。治疗师手法专业地帮他进行下肢的被动关节活动度训练,拉伸因长期不动而有些紧缩的肌腱和韧带。这个过程对于感觉神经异常敏感的江予安来说,伴随着明显的酸胀和疼痛。
“这里会有点疼,忍耐一下,我们需要把这里的筋膜松开。”治疗师一边说,一边用力且稳定地按压、拉伸着他大腿后侧的肌肉。
江予安闷哼了一声,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轮椅的扶手,指节泛白。我站在一旁,心也跟着揪紧,恨不得能替他承受这份痛苦。但他只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对治疗师说:“没关系,您继续。”
然后是在治疗师辅助下,利用平行杠进行站立平衡训练。这是他平时在家也会做的训练,但在这里,在专业指导和保护下,更加系统和安全。
他双手紧握平行杠,手臂和核心同时用力,将身体缓缓提升至站立位。治疗师在一旁,用手护住他的膝部和腰部,防止他因无力而摔倒。
站立的时间并不长,最初只有几十秒。我能看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对抗着重力和自身的无力感而微微颤抖,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后背的衣衫。但他眼神里的光芒却越来越盛,那是一种与痛苦并存的、征服困难的快感。
整个治疗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是循序渐进的,强度被控制在了一个他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但即便如此,当治疗结束时,江予安靠在轮椅里,脸色还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连说话的力气都似乎被抽走了大半。
“感觉怎么样?”我递上温水,轻声问。
他接过水杯,手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喝了一大口,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倦意,却又无比清晰:“累……但,感觉很好。”
这“很好”两个字,包含了太多。是疼痛过后的释然,是努力过后的充实,更是向着明确目标迈出第一步的踏实感。
从医院出来,才下午四点。初夏的阳光依旧明媚,却不再灼人,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医院里带出来的那点阴凉。
我正准备推着他往停车场走,他却忽然操控轮椅停了下来,仰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与刚才疲惫状态截然不同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兴奋光芒。
“月月,”他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撒娇的商量口吻,“时间还早,我们……去逛逛商场吧?”
我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刚做完治疗,累得手都在抖,居然想去逛街?
“逛街?你想买什么?我们网上买不行吗?”我下意识地反对,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
“网上看不到实物,摸不到料子。”他理由充分,然后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一股刻意渲染的、可怜巴巴的意味,“而且……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逛过街了。我知道我……但现在……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我就想……让你陪陪我,像普通情侣那样,走走看看……”
他把自己说得特别可怜,仿佛我是个多么不近人情、连这点小要求都不肯满足他的“恶人”。尤其是那句“像普通情侣那样”,精准地戳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知道他是在“演戏”,可这戏码,偏偏对我有效。
看着他明明高大挺拔,此刻却缩在轮椅里,用一种近乎被遗弃的小狗般的眼神望着我,我所有的原则和担忧瞬间土崩瓦解。
“好好好,去去去。”我无奈又好笑地妥协,伸手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就会来这套。说好了,就逛一会儿,累了必须马上休息。”
“遵命,领导!”他立刻“阴转晴”,脸上绽开一个得逞的、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在夕阳下,几乎晃花了我的眼。
于是,我们调转方向,朝着附近一家大型商场驶去。
我们确实很少一起逛街。以往,他因为身体原因,尽量避免去这种人流密集、环境复杂的地方,需要什么基本都是我代劳或者网购。
商场里灯火通明,空调温度适宜,人流如织。江予安操控着轮椅,我走在他身边。他看起来心情极好,甚至对橱窗里展示的商品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他的目标很明确——男装区。
“月月,你看那件衬衫怎么样?适合去云南穿吗?”他指着一家精品店橱窗里一件浅蓝色的亚麻衬衫问我。
“颜色挺清爽的,料子也透气,应该不错。”我客观评价。
“那我们进去看看。”他驱动轮椅,率先滑了进去。
导购员热情地迎上来。江予安坦然自若地坐在轮椅上,指着那件衬衫:“请拿一件我的码,谢谢。”
他试穿的时候,需要在狭小的试衣间里进行一番艰难的斗争。我在门外等着,能听到里面细微的、衣物摩擦和用力的声音。但他出来时,脸上没有任何窘迫或不耐,只有征询我意见的专注。
“很好看,很衬你。”我由衷地说。浅蓝色让他的脸色显得清润了许多,亚麻的材质带着自然的褶皱,增添了几分随性和度假感。
“那就这件。”他爽快地决定,然后又看向旁边的模特,“那条休闲裤好像也不错,放我腿上比划一下吧!”
他仿佛要把过去几年缺失的逛街乐趣一次性补回来,兴致勃勃地试穿着各种适合度假风格的衣物—— 甚至还有一件印着热带植物图案的花衬衫,被他穿出了别样的风流不羁。
我看着他坐在轮椅上,却认真比对着衣服的颜色和款式,时不时抬头问我意见的样子,心里软成一片。
他不仅仅是在为婚礼做准备,更是在用一种积极的态度,重新拥抱生活,拥抱所有普通人触手可及的乐趣。
当然,他也没忘了我。
经过一家女装店时,他指着一条飘逸的印花长裙:“月月,那条裙子你穿一定很好看,去试试?”
我本想拒绝,觉得今天主要是陪他买衣服。但他却坚持,眼神温柔而期待:“我想看你穿得漂漂亮亮的。”
最终,他的腿上堆满了购物袋,有他的,也有我的。虽然身体疲惫,但精神上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愉悦。
从商场出来,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坐回车里,江予安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但那双眼睛,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
“累了?”我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
“嗯。”他老实点头,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但是很开心。月月,谢谢你陪我。”
“傻。”我嗔怪了一句,心里却像被蜜糖填满。
前路漫长,但只要携手同行,每一步,都可以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