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四下了车,外头的日光晃得他直皱眉头。车夫开口说只能送到这儿,他没别的办法,只在街角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看见张广慢悠悠地从对面馆子里踱出来。这位师弟如今连走路的姿态都变了,不再是往日那般缩着脖子、东张西望的模样。
“师兄。”张广迎上前,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既不过分亲热,也不显得生分。他大大方方地拉着凌四进了一间铺子,开口道:“瞧我哥这身形,照着做两套衣衫。”
选好衣服后,张广又带凌四去了澡堂子:“洗干净去去晦气,换身新衣服也利索些,咱们吃过饭就走。”
凌四下意识搓了搓手指,这是他多年改不掉的习惯:“来,给两钱,我先找点乐子,晚些走也不迟啊。”
“你!去你的吧,赶紧的!”张广顿时变了脸,立刻严肃起来“咱俩还得赶火车,错过了这一班,你就接着回去蹲大狱!”
说着,他催凌四赶紧进澡堂,自己则转身进了一家茶馆,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喝茶。心里不禁有些忐忑,这个师兄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所幸,没白费口舌,终究是按时赶到了车站。两人上了火车,张广才在前头的特等车厢里,凑到凌四耳边把事情低声说透。凌四却摸着下巴的胡茬皱起眉头,这是他心里没底时的惯有模样。
“师弟,”他语气恳切的开口说道,“这事我心里盘算了,我一个人实在难办。要不你跟东家说说,多拿些银子,先把里头那几个兄弟捞出来?往后我自有办法把银子赚回来。”
他这话早在牢里就想好了,既顾全了兄弟义气,又能显出自己的能耐,只是眼角的鱼尾纹里,藏不住几分算计。
张广听完却笑了,没有半分犹豫便拒绝了他:“得了吧师兄,你那套本事我还不清楚?咱们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里头那几个除了会踩盘子、望风,打听哪家有钱、什么时候没人,还能干什么?”
张广每说一句,凌四的脸色就僵一分。那些话像冷冰冰的刀子,精准一刀刀挑开了他所有的遮羞布。
“他们要真有大用,师兄,你这些年也不至于三更穷五更富。”张广声音压低些,心里已经做了决定,带着推心置腹的诚恳,劝解着师兄:“你好好想想,有钱时是大爷,没钱了又得上街现找活路。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凌四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广的每一个字,都精准戳在他最狼狈的心上。
“咱哥俩谁不知道谁?我以前也跟您一个样。”张广叹口气,目光飘向列车窗外,“要不是遇着老金,我到现在还在那浑水里扑腾。如今回头想想,这一步走得,真他娘的值!”最后这三个字,他说得格外重,像是在为自己的决定鼓掌。
凌四彻底沉默了,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他这条腿,跑起来快,跳起来也高。当年师傅一眼相中他,要教他这门“手艺”,正是因为这份底子。可师傅也早说过,这功夫顶天了能撑到四十岁,往后身子骨越来越弱,就得走下坡路。
“成,听你的。”他声音发哑,“这回走正道。这事包在我身上,容我几天功夫去踩踩盘子,等我……”
“省省吧师兄。”张广一摆手,直接截住他的话头,“如今不是从前那草台班子了。这回是正经搭好了台子,敲锣打鼓就等着您登台亮相呢。”
看着凌四脸上还没褪去的茫然,张广在心里暗笑。他何尝不知道,要改掉多年的老习惯有多难?毕竟,他自己当初也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
火车呼啸着掠过原野,不过两个时辰,一声鸣笛声,京城车站就到了。还未完全进站,独属于火车票的喧闹声扑面而来。
车刚停稳,彪子那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月台尽头。他利落地指挥几个车夫上前接应,自己则快步迎向凌四和张广,恭敬地接过行李:“二位爷,车备好了。”
人力车的铜铃在京城街巷间清脆作响,张广悠闲的坐着。可人力车路过了老裕丰茶馆,最终停在了“老裕泰茶馆”门前。
拣了处角落的位子坐下,张广从彪子手中接过一张叠得方正的纸条。展开只看了一眼,他嘴角便浮起一丝了然的苦涩。
果然,东家终究还是信不过他这个师兄,怕这事万一办砸了惹上麻烦。要是去老裕丰茶馆,里头的人都认熟了,真要是出了岔子,那得一船人全翻,所以才选了这么个不相干的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揉成一团,只把另一张图纸推到凌四面前,压低声音:“仔细瞧清楚,这趟的活儿。不用你偷,只要送件小东西进去。”
凌四展开图纸,瞳孔骤然收缩。上面每一笔都勾勒得清清楚楚,连何处有人、何处多高都标得明明白白。
他握着图纸的手微微发颤,终于明白师弟为何看不上他那些兄弟了。跟这般精细的谋划相比,他们从前那套确实上不得台面。
“记牢了就撕了扔掉。”张广关照了一声后起身,整了整衣襟,“你且慢慢熟悉,我去去就回。”
他踱到柜台前,朝正在拨算盘的王掌柜拱了拱手:“掌柜的,可有个车夫前头来过,给这里送来一封给陈大牛的书信?劳驾了,您给我吧,在下便是陈大牛。”
说话间,几枚铜元悄无声息地滑在柜台上。王掌柜抬头,满脸堆笑:“这位爷讲究。确实有封信,一直收在柜里不敢耽误。”
他仔细打量着张广,声音忽然压低,“可您不是街面上的张爷吗?怎么……这陈大牛是?”
“张爷是张爷,陈大牛是陈大牛。”张广笑容未变,眼神却骤然转冷,“掌柜的怕是记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