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奥迪A6在机场高速上疾驰，车窗外刚刚还显得亲切的城市夜景，此刻却像一张布满了陷阱的网。
车内的气氛，比京城零下的冬天还要冷。
赵兴邦坐在后座，那张刚刚还在庆功宴上红光满面的脸，此刻铁青一片。他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那越来越快的频率，泄露了他内心的焦躁与怒火。
从全国农业工作会议上的万众瞩目，到江北省政府门前的千夫所指，这趟飞机的起落，仿佛跨越了天堂与地狱。
林舟坐在他身旁，同样沉默。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脑中却在飞速回放着苏晓电话里那几句简短而冰冷的话。
三十亿。两万人。省政府广场。
每一个词，都是一柄重锤，砸在江北省的稳定基石上。
“混账东西！”赵兴邦终于没忍住，一拳砸在身前的座椅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百姓的棺材本、救命钱，他们都敢骗！这帮人，枪毙一百回都不够！”
开车的马叔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一言不发地将油门踩得更深。
林舟没有附和赵兴邦的怒火，他知道，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的大脑像一台冷静的计算机，已经开始自动分析这场危机。
p2p，点对点网络借贷。这个诞生于互联网时代的新生事物，他并不陌生。它打着“普惠金融”的旗号，用远高于银行存款的利息，吸引了大量寻求理财渠道的普通民众，尤其是风险识别能力较弱的中老年人。
这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但故事的背面，往往隐藏着人性的贪婪和监管的缺失。
“书记，现在最关键的不是抓人。”林舟开口，声音打破了车内的狂躁，“而是稳住人。三千多人聚集在省府门口，大部分是老年人，天气又冷，时间拖长了，万一出个什么意外，那就是火上浇油。”
赵兴邦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火。“我已经让公安厅的同志克制，以劝说为主。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钱拿不回来，这些人是不会散的。”
林舟的目光，穿透车窗，望向远处那片被警灯映得忽明忽暗的天空。
他知道，这三十亿，大概率是追不回来了。p2p爆雷的本质，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庞氏骗局。当资金链断裂，窟窿早已大到无法填补。
车子在距离省政府大楼还有两个路口的地方，就被警戒线拦了下来。空气中，已经能隐约听到扩音喇叭里声嘶力竭的口号，以及那混杂着成千上万人声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嗡鸣。
赵兴邦和林舟换乘了一辆不起眼的牌照的普通轿车，从侧门绕进了省政府大院。
省委应急指挥中心里，灯火通明，气氛压抑。
巨大的电子屏幕被分割成十几块，从不同角度实时播放着广场上的画面。人山人海，群情激愤。白色的横幅在夜风中咧咧作响，上面用血红的大字写着“金汇通还我血汗钱！”、“严惩金融诈骗！”之类的标语。
苏晓一身干练的警服，正站在指挥台前，神情冷峻地发布着一道道指令。她看到赵兴邦和林舟进来，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便又将注意力转回了屏幕。
“现场三千二百四十七人，情绪非常激动。带头的是几个退休老教师，有一定的组织性。”苏晓指着屏幕上一个戴着老花镜、正拿着扩音喇叭喊话的老人，“我们尝试与他们对话，但他们唯一的诉求，就是让政府立刻兑付他们的本金。否则，他们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赵兴邦走到屏幕前，看着画面里那一张张或愤怒、或绝望、或茫然的脸，心头一阵刺痛。这些人，都是江北省最普通的百姓。他们把一辈子的积蓄投进去，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血本无归的结局。
“公司负责人呢？”赵兴邦的声音沙哑。
“全部失联。”苏晓调出一个画面，上面是几张证件照，“法人代表、高管团队，一共七个人，手机关机，住所人去楼空，像是人间蒸发了。我们已经发布了通缉令，正在追查他们的出境记录。”
“公司账户呢？”
“空了。资金在爆雷前的半个月里，通过上百个私人账户，像蚂蚁搬家一样，被迅速转移、洗白，大部分流向了境外。”
赵兴邦的拳头，再次握紧。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完美的金融犯罪。对方算准了时间，掏空了资金，然后留下一个烂摊子和两万个破碎的家庭，甩给了政府。
指挥中心里，烟雾缭绕。公安、金融、信访等各个部门的负责人都愁眉不展。有人建议强行清场，但立刻被否决，面对一群手无寸铁的老人，谁敢下这个命令？有人建议政府先垫付一部分资金安抚群众，但这个口子一开，后患无穷。
所有人的思路，都困在了“如何平息眼前这场风波”的死胡同里。
林舟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背对着众人，目光看似落在窗外的夜色中，意识却已沉入了脑海深处。
【因果沙盘，启动！】
【建模目标：江北省金融市场生态。】
眼前的世界瞬间褪色、重组。这一次，沙盘上呈现的，不再是山川河流的地理模型，而是一个由无数光点和线条构成的、复杂无比的立体星图。
每一个光点，都代表一个金融主体。
那些最大、最亮的恒星，是国有大行、股份制银行，它们构成了整个金融星系的骨架，运行轨道稳定，规则明确。
稍小一些的行星，是信托、证券、保险等持牌金融机构，它们围绕着恒星运转，同样受到“万有引力”——也就是国家强监管体系的约束。
而在这些星系之间广袤的黑暗空间里，漂浮着无数大小不一、亮度不一的、忽明忽暗的“尘埃”和“流星”。
它们，就是各种各样的新兴金融业态。
林舟的意念，锁定了其中一颗刚刚爆裂、光芒彻底熄灭的“尘埃”，旁边标注着它的名字——“金汇通”。
【推演启动：追踪“金汇通”资金流向与监管轨迹。】
沙盘瞬间加速运转。林舟看到，无数代表着“资金”的微小光粒，从成千上万个代表“投资者”的细小光点中涌出，汇入“金汇通”这个节点。
然而，这些资金并没有像它宣传的那样，点对点地流向那些“借款人”节点。而是在“金汇通”内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资金池。一部分资金被用于支付前期投资人的高额利息，另一部分，则被几个核心的“控制者”节点，通过复杂的、蛛网般的路径，转移到了沙盘之外的“境外”黑暗空间。
典型的庞氏骗局。
但这不是关键。林舟的意念，开始追溯另一条线——“监管”。
他看到，代表“银保监”的监管力量，像一道道引力波，试图扫描“金汇通”，但“金汇通”的注册信息是“网络信息技术服务”，它的引力波扫过，发现对方并不属于自己管辖的“行星”范畴，于是便滑了过去。
代表“证监”的监管力量也扫了过来，但“金汇通”并非上市公司，不涉及公开募股，同样不属于它的核心管辖区。
代表“工商”、“网信”的监管力量倒是覆盖到了，但它们的监管重点，在于“虚假宣传”、“信息安全”，对于其背后那个巨大的资金池，它们缺乏专业的探针和足够的执法授权。
就这样，“金汇通”像一艘幽灵船，巧妙地航行在几大监管体系的交界地带。每个部门都能看到它，但每个部门都没有完整的、可以一竿子插到底的管辖权。
它处在一个“监管真空”里。
林舟的后背渗出一丝冷汗。他终于明白了问题的根源。这不是某个官员失职，而是整个监管体系，面对层出不穷的金融创新，出现了结构性的滞后和盲区。
他的意念，从“金汇通”这个已经死去的节点上移开，投向了那片广袤的、漂浮着无数“尘埃”的黑暗空间。
如果“金汇通”不是个例呢？
【指令：扫描所有与“金汇通”具备相似模式的节点，进行风险评估。】
沙盘的算力开始疯狂飙升。林舟看到，在那片黑暗空间里，上百个光点被同时点亮，它们和“金汇通”一样，都处在那个“监管真空”地带。
它们就像一片隐藏在风平浪静海面下的巨大礁石群。
“金汇通”只是第一艘撞上礁石、沉没的船。而在它的身后，还有更多、更大的船，正沿着同样的航线，高速驶来。
突然，沙盘发出刺耳的红色警报。
林舟的意念猛地聚焦过去。他看到，在那上百个被点亮的光点中，有一个比“金汇通”的体量大了至少五倍的节点，它的内部数据流，正在发生剧烈的、与“金汇通”爆雷前夕一模一样的异常波动！
这个节点的名称，标注得清清楚楚——“裕民财富”。
它的光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不稳定，仿佛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超新星。而沙盘推演出的结果显示，它的资金链，将在……七十二小时内，彻底断裂。
林舟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剧烈收缩。
他转过身，快步走向还在激烈争论的赵兴邦和苏晓等人。
“书记，苏书记。”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让整个指挥中心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不明白这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想要说什么。
林舟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赵兴邦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抓人、维稳，都只是扬汤止沸。”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孤立的诈骗案，而是一个系统性的监管黑洞。”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汗毛倒竖的结论。
“这个‘金汇通’，只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真正的大雷，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