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代表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西北小刀，精准而冷静地插进了江北模式那看似完美的逻辑闭环里。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原本因林舟的精彩报告而热烈的气氛，仿佛被这阵来自戈壁的风吹得冷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刚才的赞叹，变成了此刻的审视。
是啊，江北模式好，好在它水土丰沛，基础扎实。可中国太大了，大到有无数个和江北截然不同的角落。一个在鱼米之乡大获成功的方案，能在一个一年都下不了几滴雨的地方生根发芽吗？
这已经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哲学问题。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现实困境。
赵兴邦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手心不自觉地渗出汗。他望向台上的林舟，那个年轻人依旧站得笔直，但那过于年轻的肩膀，能扛住来自整个国家复杂地理和严酷现实的质问吗？
那个提出问题的宁夏代表，并没有坐下。他扶了扶自己的无框眼镜，目光平静地与林舟对视。那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求索的执着。他不是来拆台的，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林舟的目光扫过对方桌牌上的“宁夏”二字，脑海中的沙盘没有启动具体的推演，而是瞬间变换了形态。江北省那水网密布的绿色版图褪去，取而代的是一片广袤的、黄沙与戈壁交织的土地。数据流不再是监测降雨和径流，而是变成了日照时长、风力等级、蒸发量……
他明白了。
“感谢这位来自宁夏的同志，您提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林舟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他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微微欠身，向提问者表达了敬意。
“江北的方案，从来都不是一剂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能药。如果把我们的‘智慧农业’原封不动地搬到宁夏，那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去制造问题。”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位宁夏代表。谁都没想到，林舟会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方案的局限性。这不符合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我们解决粮食安全问题的核心思路，是‘藏粮于地，藏粮于技’。但在不同的地方，‘地’的禀赋不同，‘技’的方向也必须随之改变。”
林舟没有看稿子，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会场的墙壁，看到了那片遥远的西部土地。
“在江北，我们向土地要产量，所以我们的技术，是围绕着土壤、水分和生物特性展开的。但在宁夏，最富集的资源不是水，不是土，而是光。”
“光？”会场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对，阳光。”林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强大的感染力，“如果说江北的‘藏粮于技’，是‘向地要粮’，那么宁夏的‘藏粮于技’，就应该是‘向光要粮’！”
“我们可以利用宁夏广袤的戈壁荒滩，大规模铺设光伏板。光伏板之下，光照减弱，水分蒸发减少，就形成了一片片宝贵的‘阴凉地’。在这些地方，我们就可以种植那些耐旱的、对光照要求不高的作物，比如菌菇、中草药。光伏板发的电，可以并入国家电网，产生的收益，远比在贫瘠土地上种粮食要高得多。这，就是‘向光要粮’。”
“至于‘藏粮于地’，在江北，我们搞‘土地入股’，是因为我们的核心资产是耕地。而在宁夏，牧民的核心资产是草场。那我们就可以搞‘草场入股’，成立生态畜牧业合作社。用天网系统监测草场的承载力，防止过度放牧；用合作社的规模优势，统一改良品种、统一防疫、统一销售，打造高端牛羊肉品牌。让牧民不再靠天吃饭，而是成为现代生态牧场的股东。”
“天网，在江北监测的是非法占地，在宁夏监测的可以是沙漠化的红线和草原的退化。”
“地网，在江北连接的是农田，在宁夏连接的可以是光伏板和草场。”
“法网，在江北斩断的是伸向耕地的黑手，在宁夏斩断的，就应该是破坏生态、竭泽而渔的黑手。”
林舟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没有回避问题，而是站在了更高维度，将自己的“三网合一”理论，进行了一次精彩绝伦的演绎。他给出的不是一个具体的方案，而是一套解决问题的思想方法。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林舟真正的武器，不是那套眼花缭乱的“智慧农业”系统，而是他脑中那个能够洞悉万物本质、重构生产关系的强大逻辑。
当林舟说完最后一个字，那位宁夏代表，缓缓地坐了下去。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林舟的方向，郑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那一个点头，胜过千言万语。
“啪……啪啪……啪啪啪……”
掌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然后迅速蔓延开来，最终汇成了一片经久不息的雷鸣。坐在第一排的老首长，带头鼓起了掌，他看着台上的林舟，那温和的眼神里，满是欣慰与激赏。
赵兴邦也在用力地鼓掌，他的手掌都拍红了，脸上的激动与自豪，再也无法掩饰。他知道，从今天起，林舟这个名字，将不再仅仅属于江北。
……
返回江北省的飞机上，赵兴邦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看着身边正闭目养神的林舟，心中感慨万千。
“小林，这次回京，你可是给我们江北省，挣足了面子啊！”赵兴邦忍不住说，“好几个兄弟省份的负责人都来找我，说要组团来我们江北学习取经呢。”
林舟睁开眼，脸上没有太多兴奋，只是平静地笑了笑：“书记，这只是个开始。理论说得再好，最终还是要看家里能不能把日子过好。”
赵兴邦哈哈大笑：“你小子，永远都是这么清醒。放心吧，有你这套‘三网合一’的战略，再加上苏晓那把快刀，咱们江北的‘米袋子’，稳了！”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江北机场。
熟悉的空气，熟悉的城市轮廓。林舟刚走出贵宾通道，还没来得及深吸一口家乡的空气，他那部专用于紧急联络的手机，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是苏晓的名字。
林舟心中一动，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没有寒暄，只有苏晓那如同绷紧了的琴弦一般的声音，急促而冰冷。
“林舟，出事了。”
“一个叫‘金汇通’的p2p理财平台，今天上午突然爆雷，网站关闭，负责人全部失联。根据初步统计，涉案金额可能超过三十亿，受害人遍布全省，超过两万人。”
林舟的眉头瞬间拧紧。
苏晓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现在，至少有三千名情绪激动的投资人，大部分是中老年人，正聚集在省政府门口的广场上。他们举着横幅，喊着口号，要求政府还他们血汗钱。市公安局的防爆警察已经到了，但人群情绪非常激动，随时可能发生冲突！”
赵兴邦就在林舟身边，电话里的内容他听得一清二楚。他那张刚刚还因为喜悦而泛着红光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金汇通？”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显然对这个平台有所耳闻。
林舟挂断电话，和赵兴邦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刚刚在京城，他们还在为解决了“米袋子”的远虑而踌躇满志。可一落地，一个关于“钱袋子”的近忧，就以最激烈、最滚烫的方式，狠狠地砸在了他们脸上。
两人快步走到航站楼的落地窗前，望向省政府大楼的方向。虽然距离遥远，但他们仿佛已经能听到那汇聚了成千上万人的愤怒、绝望与呐喊。
一场远比土地问题更复杂、更棘手、更直接冲击社会稳定的风暴，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