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往北五十里,有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山坳,名叫“叠影涧”。
涧如其名,两侧山崖高耸,怪石嶙峋,终日雾气缭绕,光线被反复折射切割,投在地上的影子常常重重叠叠,扭曲变形,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山坳最深处,藏着一座老宅,黑瓦白墙,风格古朴,却透着说不出的孤寂与怪异。
镇上人都叫它“重影宅”。
老宅的主人姓陆,祖上曾出过翰林,后来不知为何举家迁到这深山野坳,世代隐居,极少与外界往来。
到了陆文轩这一代,陆家已是人丁稀落,只剩他和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姐姐陆文茵守着祖宅。
陆文轩是个书生,性子孤僻,除了偶尔下山采买些必需品,几乎足不出户。镇上关于陆家和重影宅的传闻很多,有说宅子里藏着前朝宝藏的,有说陆家先祖修炼邪术遭了天谴的,更有甚者,说那宅子本身是活的,会“吃”影子。
陆文轩对此一概不闻不问。
他每日除了照顾姐姐,便是埋头读书,或者对着书房里那面巨大的、祖传的落地铜镜出神。
那铜镜高三尺,宽两尺,镜框是乌木雕花,镶嵌着早已黯淡的螺钿,镜面却光可鉴人,清晰异常。
陆文轩总觉得,这镜子照出的人影,比寻常铜镜更真实,也更……空洞。
这年秋天,陆文茵的病忽然加重,咳血不止。
山里的郎中束手无策。
陆文轩心急如焚,决定冒险下山,去百里外的府城请名医。
临行前,他再三嘱咐家中仅有的一个老仆福伯好生照料姐姐,尤其要留心姐姐房里的那盏长明灯,千万不能灭。
“少爷放心,老奴省得。”
福伯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陆文轩匆匆上路。
这一去,便是半月有余。
等他好不容易请到一位老大夫,日夜兼程赶回叠影涧时,却见宅门虚掩,院内落叶堆积,一片死寂。
他心里咯噔一下,冲进姐姐居住的东厢房。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陈旧木头和湿土混合的怪味。
陆文茵静静地躺在床上,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陆文轩伸手一探,鼻息全无,身体早已冰冷僵硬。
床头的长明灯,灯油早已熬干,灯盏冰冷。
福伯不见了踪影。
宅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间回荡,带着嗡嗡的回音。
陆文轩悲痛欲绝,草草安葬了姐姐,又四处寻找福伯,却如石沉大海。
偌大的宅子,只剩他一人。
孤独和悲伤如同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然而,从姐姐去世后的第三天起,怪事便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
先是总听到不该有的声响。
夜深人静时,明明只有他一个人的书房,会传来极轻微的、像是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有时会响起缓慢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他房门外却又倏然消失;
甚至有一次,他在姐姐生前的房间里整理遗物,分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属于女子的叹息。
他起初以为是悲痛过度产生的幻觉,或是山风穿堂。
但很快,他发现事情远非如此。
那天午后,他在书房临帖。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他写得有些累了,抬起头,无意间瞥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铜镜。
镜中清晰地映出书房景象:书案、书架、他身后的屏风,以及……坐在书案前的他自己。
一切正常。他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准备继续。
就在他低头研墨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镜中的那个“他”,并没有跟着低头,而是……依旧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甚至,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陆文轩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铜镜。
镜中的“他”也同时抬头,脸上是与他一样的惊愕表情,动作分毫不差。
是眼花了吧?
他心脏狂跳,凑近镜子,仔细查看自己的脸。
镜中的影像也凑近,每一个毛孔,每一丝表情,都清晰对应。
他缓缓伸出右手,镜中的“他”也伸出右手。
他向左歪了歪头,镜中的“他”也向左歪头。
一切同步,毫无异常。
陆文轩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疑神疑鬼。
他退后几步,准备离开书房去用午饭。
就在他转身背对铜镜,走向房门的那一刻——
他清楚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木质摩擦感的“吱呀”声,像是有人从沉重的红木椅上站了起来。
而镜子里,本该映出他离开背影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书房原本的景物。
陆文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那被注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黏在他的后颈。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鼓起毕生勇气,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去。
铜镜依旧立在原地,镜面平静,映照着空荡荡的书房。
刚才那声“吱呀”,仿佛只是他的幻听。
但从那天起,陆文轩便再也不敢背对那面铜镜。
而宅子里的异象,愈演愈烈。
他开始在宅子的不同角落,瞥见一些短暂的、模糊的“重影”。
比如,在廊下走过,眼角余光会看到另一个穿着同样衣服的“自己”,站在廊柱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在饭厅独自用餐,对面的空椅子上,有时会短暂地浮现出一个低头吃饭的虚影,衣着发式与他一般无二;
甚至夜里醒来,会看到床帐外,隐约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形轮廓,轮廓的细节,与他自己的身形严丝合缝。
这些“重影”出现的时间极短,往往眨眼即逝,让他无法确定是真实还是幻觉。
但它们带来的寒意,却真实不虚。
更让他恐惧的是,宅子里的东西开始悄悄改变位置。
他明明记得昨夜将毛笔挂在笔架上,早上却发现它横躺在砚台边;
书架上的书,有时会莫名其妙地互换位置;
甚至他卧室的床帏,早上醒来时系带的方式,都与他睡前记忆的不同。
仿佛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有另一个“人”,在这宅子里生活,挪动物品,甚至……模仿他的一举一动。
陆文轩的精神日渐紧绷。
他不敢睡沉,夜里点着灯,握着防身的短刀,睁眼到天明。
白天也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步态,屏着和他一样的呼吸。
他试图离开重影宅。
可每次走到宅院大门,或是通往山外的路口,就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眼前的景物扭曲重叠,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绕回宅子门前。
叠影涧的诡异地形和终年不散的雾气,仿佛成了这座宅子最天然的囚笼。
绝望中,他想起了家族中一些零碎的、被刻意遗忘的记载。
他在尘封的阁楼里翻找,终于在一本纸张脆裂的旧账册夹页中,找到几句语焉不详的祖训:
“镜为界,影为凭。宅有双生,勿视勿听。”
“血脉不绝,重影不灭。主客易位,永堕迷津。”
还有一幅简陋的示意图,画的正是这座宅子的布局,但仔细看,有些房间的墙壁被画成了虚线,旁边标注着小小的“虚室”二字。
示意图的中心,正是书房那面铜镜的位置,被一个扭曲的符号标记。
一个可怕而清晰的猜想,如同冰锥,刺入陆文轩的脑海。
这座重影宅,可能真的存在“双重”空间!
那面祖传的铜镜,或许就是连接“实宅”与“虚宅”的媒介!
所谓“重影”,并非幻觉,而是“虚宅”中的那个“他”,或者说,是这座宅子依据居住者投射出的“镜像”,正在逐渐获得某种形式的“存在”,并试图渗透过来!
祖训警告“勿视勿听”,是怕居住者察觉这种联系,反而会加强“虚影”的实体化?
“血脉不绝,重影不灭”,难道陆家世代居住于此,不断提供着“影子”生成的依据?而“主客易位”……
陆文轩猛地想起姐姐陆文茵。
她常年卧病,气息微弱,是不是因此,她的“虚影”未能完全成形?而福伯的失踪……老仆年迈,阳气衰弱,是否早已被“虚宅”吞噬?
那自己呢?
自己这个正值壮年、气息完整的现任主人,无疑是“虚影”最完美的模仿对象和……替代目标!
这个认知让他如坠冰窟。
他成了自己影子的猎物,困在这座不断复制他、又试图抹去他的老宅里。
他必须想办法!
毁掉镜子?可那镜子是乌木镶螺钿,厚重无比,且是祖传之物,万一毁坏引发更可怕的后果呢?找到“虚室”的边界?图纸早已模糊不清。
日子在极度的恐惧和煎熬中一天天过去。陆文轩迅速消瘦,眼窝深陷,形同槁木。
他越来越分不清现实与“重影”的界限。
有时说话,会听到几乎同时响起的、轻微的回声;
照镜子时,会觉得镜中人的眼神,比自己更多了一丝冰冷的审视。
他开始出现记忆错乱。
明明是自己做过的事,却隐约觉得有另一个“视角”也在经历;
一些陌生的习惯,比如用左手拿筷子、某种特定的踱步节奏,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身上。
这天夜里,雷雨交加。
闪电一次又一次撕裂叠影涧的夜空,将重影宅照得瞬间惨白,又投入更深的黑暗。
雷声在群山间滚滚回荡,如同巨兽的咆哮。
陆文轩蜷缩在卧室的床角,瑟瑟发抖。
每一次闪电亮起,他都能清晰地看到,房间的墙壁、家具、甚至空气中的浮尘,都投下清晰无比、层层叠叠的扭曲影子,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东西”正潜伏在光的背面。
突然,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目闪电,仿佛就劈在宅子上空!
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在这雷声的间隙,陆文轩无比清晰地听到,书房的方向,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像是那面巨大的铜镜……碎裂了!
与此同时,他感到整座宅子猛地一震,一种无形的、仿佛什么东西被打破的“薄膜感”瞬间传遍全身。
雷雨渐渐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宅子里死一般寂静。
陆文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是某种绝望的驱使,他点燃蜡烛,握着短刀,一步步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
他轻轻推开门。
烛光摇曳,照亮了书房局部。
那面巨大的落地铜镜,果然碎了!
镜面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从中心向四周辐射。
原本光可鉴人的镜面,此刻映出无数个破碎、扭曲、重叠的影像,将书房和他自己,割裂成无数荒诞的碎片。
然而,吸引他目光的,并非破碎的镜子本身。
在原本镜子所在的位置后面,烛光照亮的墙壁上……赫然出现了一扇门!
一扇他从未见过的、与书房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门是木质的,颜色古旧,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只在一人高的位置,有两个浅浅的、对称的凹陷,像是长期被手掌按压留下的痕迹。
陆文轩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就是图纸上标注的“虚室”入口?铜镜碎裂,才显出了这扇门?
他犹豫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交织撕扯。
进去,可能万劫不复;
不进去,在这座日益被“影子”侵蚀的宅子里,他还能支撑多久?
最终,对真相的渴望,或者说,对终结这一切的绝望期盼,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伸出手,按在那两个凹陷上。
入手冰凉。他用力一推。
“吱——嘎——”
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并非他想象中的房间,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的石头阶梯,深不见底,黑暗中散发着更加浓郁的、陈年木头和湿土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他身上熏香一模一样的味道。
陆文轩深吸一口气,举着蜡烛,踏上了向下的阶梯。
石阶盘旋而下,仿佛没有尽头。
烛光只能照亮眼前几步的范围,两侧是粗糙的岩石墙壁,潮湿冰冷。
他走了很久,久到几乎以为会一直走到地心。
终于,阶梯到了尽头。
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岩洞,但显然经过人工修葺。
洞顶高悬,烛光难以企及。洞中央,赫然立着一座建筑!
那是一座与地面上的重影宅,一模一样的宅邸!
黑瓦白墙,格局、比例,分毫不差!
就像把地上的宅子,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地底深处!
只是这座“地宅”更加破败,墙壁布满水渍和霉斑,许多窗棂破损,像一张张黑洞洞的嘴。
而在这座地宅的门前,背对着陆文轩,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与他此刻身上一模一样的、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梳着同样发髻的背影。
那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烛光摇曳,照亮了那张脸。
陆文轩手中的蜡烛,“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
无尽的、纯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但在最后一缕光消失前,他看清了。
那张脸,与他每日在铜镜中看到的脸,一模一样。
只是,那张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模仿的惊愕或恐惧。
那是一种混合了无尽岁月的麻木、一丝如愿以偿的释然,以及……看向他时,如同看待一件即将归位物品般的,冰冷的平静。
黑暗中,响起了两个完全一样的、重叠的叹息声。
一个来自他对面。
一个……来自他自己的喉咙深处。
地面上,叠影涧的晨雾依旧浓重,重影宅静静地矗立在雾中,黑瓦白墙,轮廓模糊。
只是,若有细心人远远望去,或许会发现,那宅子的窗户里,有时似乎会同时亮起两盏灯,位置对称,光影……也微妙地重合着。
而山涧里的“重影”,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分辨,哪一道是属于山石的,哪一道……又是属于那宅子里,再也分不清彼此的主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