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缓缓地转动着,就像是一只没有颜色的眼睛,将两人的身影一点一点地吞噬进去。沈怀秋突然感觉到身体失去了重量,仿佛整个人都漂浮在半空中。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最终落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纯黑色之中。这里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只有无尽的黑暗。沈怀秋的脚下,是一方湿漉漉的宣纸,纸面还未完全干燥,踩上去会有墨汁渗出来。
在这片黑暗中,沈怀秋看到了对面站着另一个自己。这个“沈怀秋”与他长得一模一样,无论是五官、衣袖,还是袖口那几点旧墨,都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沈怀秋”的肤色和发色都深得像被浓墨浸透了一般,甚至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潮腥的墨香。
墨沈怀秋嘴角微扬,率先开口,然而他的声音却阴柔婉转,仿佛女子以水磨砚般轻柔细腻。
“你的字太过刚硬,折笔之处犹如刀削斧砍,如此凌厉之势,早该歇息一番了。”话音未落,只见他手臂轻抬,一支竹笔如变戏法般从他掌心滑出。那竹笔的笔毫柔软如发丝,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断裂。
墨沈怀秋将竹笔在虚空之中轻轻一挥,竟似沾了某种看不见的水一般,瞬间,一行草书如蜿蜒的蛇行般展现在眼前。这行字的笔画如同柔软的绸带,轻盈地缠绕着沈怀秋的腕脉。
然而,这看似轻盈的绸带实则暗藏玄机,每一处转折都蕴含着“永字八法”中的暗劲,专门拆解人的筋骨。沈怀秋见状,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迅速咬破指尖,以鲜血为墨,同样书写一个“永”字。
与墨沈怀秋的草书不同,沈怀秋的字采用北碑方笔,横画犹如利斧劈砍,捺画恰似凿子雕琢,刚劲有力。两股墨气在半空中轰然相撞,发出“嗤”的一声脆响,溅起一蓬墨雨。
这些墨雨如点点繁星般洒落在宣纸上,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竟在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字,如蚁群般纷纷爬向对方的脚踝,仿佛要将对方吞噬。
沈怀秋知道这是——谁先被对方的字爬满眉心,谁就成了对方的。他深吸一口气,丹田内灵台火轰然亮起,以火为势,写字,火墨灼空,烧得那些柔绸笔画像蛇一样蜷曲;可对面墨人只是轻笑,手腕一转,阴柔笔锋忽然变调,如洞箫咽水,写出半句春水碧于天,水意大盛,火墨被浇得作响,化作白雾。沈怀秋胸口一闷,知道自己的火被水克,再硬拼只会更快被墨字蚂蚁淹没。他索性将竹笔倒持,以笔尾为刃,割开自己左掌,鲜血顺着笔杆纹路淌进竹节,竹节立刻鼓胀,爆出一片新叶。他用血叶为纸,以指为刀,刻出一个字,字成即掷,血叶在空中炸成无数细若牛毛的竹针,把对方柔绸笔带一并钉在虚空——这是舞墨宗禁术截江指,专断水脉。墨人面色首次一沉,阴柔嗓音陡然拔高,像帛裂:截得断水,截得断自己吗?话音未落,那些被钉住的绸带突然化作墨汁,顺着竹针倒流,瞬间染黑沈怀秋的半边衣袖,冰冷之感直往心口爬。沈怀秋眼里血丝炸开,知道再让墨意入心,自己的心脏会先被成一枚字。他怒吼一声,将整支竹笔插入自己右肩,笔锋透背而出,沾骨带血,再以骨为杆、以血为墨,反手写出一个字——字如刀,刀刀回卷,把自己的半边墨袖齐肩削下。断袖尚在半空,已被对方字蚁爬满,地化作一具小小的墨人偶,跌落在宣纸上,五官与沈怀秋一般无二,只是眉眼柔顺,朝墨沈怀秋盈盈一拜。真正的沈怀秋踉跄后退,肩口血洒如泼,却借此挣脱了字蚁束缚。他喘着粗气,双眼亮得吓人——那是被逼到绝处的孤狼。
另一边,姜明镜的世界却亮得晃眼。那是一片雪原,雪却不是白色,而是被空白映得透明,像无数薄冰叠在一起。他的对手——墨姜明镜——站得笔直,剑在鞘中,剑鞘棱角分明,连呼吸节奏都像用尺子量过。姜明镜挠了挠头发,喊了声:“我赶时间。”就想唤出异化鼎给对面的冒牌货炼成宝物,挥动的手却在空中停住,他才想起这是意识的空间,用不了法宝,摸了摸身上,只能抽出照影剑随意扛在肩上,剑尖歪歪斜斜指着雪地:打就打,别摆姿势,累不累?墨人不开口,只回以一式最标准的起剑礼,剑身出鞘三寸,寒光如规,画出一个完美半弧。姜明镜眯眼,脚步一滑,看似醉酒般踩出歪歪扭扭的北斗步,照影随手挑向对方左肩——这是他在北域雪原从狼群捕猎中悟得的歪狼剑,无招无式,唯快与诡,这也是他最早偶有所悟的剑法之一。然而墨人只是手腕微沉,剑脊精准地贴在照影剑身,轻轻一引,姜明镜整股力道被带偏,地栽进雪里,啃了一嘴冰碴。
呸!什么玩意。他翻身跃起,用袖子抹脸,眼里却闪着光。照影剑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剑尖挑起雪雾,雾中夹杂无数不规则的冰屑,像随手撒出的暗器。墨人剑锋划圆,一圈淡金光晕铺开,正是青云宗入门剑式云环三千里——最基础、也最无懈可击的守势,本是殷猎所创,姜明镜学后进行了修改,让整个剑式学起来更简单,防守的动作也更加变幻莫测,冰屑触光即化。姜明镜咧嘴一笑,忽然把照影往雪地一插,空着手冲向对方,步伐依旧歪歪斜斜,像是要用拳头打架。
墨人目光冷静,剑尖微抬,计算好对方冲来的节奏,只待一拳递到,便可挑脉断筋。可姜明镜在二人相距三步时,猛地一脚踢在插于雪中的照影剑柄——剑身弯成弧,地弹起,自下而上撩向墨人下颌,这是他从没在人前用过的,无赖至极。墨人似乎早料到此招,剑锋下压,以字诀稳稳封住照影。却在这时,姜明镜空着的那只手忽然扬起,掌心里攥着一把碎冰——刚才跌倒时暗扣的——地甩在墨人脸上。冰屑不具杀伤力,却让完美无缺的剑势出现了一瞬停滞。姜明镜趁机错身而过,照影剑柄顺势撞向对方肋下,地一声轻响,墨人肋骨微凹,身形终于晃了晃。这是第一次,墨人的剑光乱了半分。
“哈,规矩剑,怕无赖吧?”姜明镜突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空气中回荡,仿佛要冲破这片寂静。然而,他的额头却在不知不觉中渗出了一层细汗,这与他那看似轻松的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心里很清楚,刚才那一击虽然看似威猛,但实际上连对方的皮肤都没有擦破。这只能证明,所谓的“完美”并非毫无破绽,而对方的实力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墨人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肋下那一点微不可见的裂痕。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声音如同寒冰雕刻一般,冰冷而无情:“你的剑,太乱。”
姜明镜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把照影重新扛回肩上,剑尖在空中晃来晃去,仿佛在显示着他的不在意。
“乱?我没学过真正规规矩矩的剑法,现在学也来不及了。”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但他的脚步却在悄悄向后移动,与对方逐渐拉开距离。
墨人提剑,剑尖直指,像尺量过,每一步踏出,雪原上便留下一个等距的深坑,节奏重若鼓点,催得人心脏发紧。姜明镜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身就跑,背影歪歪扭扭,活像逃兵。墨人微一顿足,提气追去,剑锋拖出笔直寒线。就在二者距离缩短至三丈时,姜明镜猛地刹步,反手一剑斩了下去——剑不是斩向那墨人,而是斩向自己脚下的透明雪层。咔啦啦脆响,雪层崩裂,下方竟是空的!他整个人瞬间坠落,墨人收势不及,也跟着跌入。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自行合拢的冰缝里,像被巨兽吞没。黑暗中,姜明镜的笑声远远传来:完美先生,咱们换个地方打——我熟,你生。
血与雪,柔与刚,两对镜像,各自坠入更深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