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的雨连下了三日。
高府内外戒备森严,甲士林立,但府中主人知道,真正的危险不在门外,而在朝堂之上。
高无咎跪坐在儿子榻前,看着高张苍白的脸。箭伤引发了高热,大夫说若是熬不过今夜,恐怕就……
“父亲……”高张忽然睁开眼睛,眼神涣散,“我看见了……荀罃的刀……还有……田无宇在笑……”
“张儿,醒醒!”高无咎握住他的手。
高张却勐地坐起,死死抓住父亲的手腕:“田无宇要灭我高氏!父亲……先下手为强!杀了他!杀了田无宇全家!”
话音未落,他勐地咳出一口黑血,又昏死过去。
高无咎的手在颤抖。他何尝不知道田无宇的野心?只是没想到,对方动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家主。”心腹高虎悄然入内,脸色凝重,“刚得到的消息:田无宇今日入宫,与君上密谈两个时辰。出宫时,君上亲自送至殿门——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
“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道。但田府的门客已经开始活动,国、鲍两家的子弟也都闭门不出。还有……”高虎压低声音,“咱们在宫中安插的眼线,昨夜突然全部失联。”
高无咎心头一沉。失联,往往意味着灭口。
“召集府中所有门客、死士。”他站起身,眼中闪过决绝,“今夜子时,突袭田府。”
“家主三思!”高虎急道,“田府守卫森严,田无宇身边有江湖高手护卫。况且若是失败——”
“若是失败,高氏也是灭族。”高无咎惨笑,“田无宇这次是铁了心要置我高氏于死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你记住:我带人攻前门,你带三十死士从后巷密道潜入。目标只有一个——田无宇的人头。杀了他,群龙无首,国、鲍两家自会退缩。”
“那公子……”
“张儿……”高无咎回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儿子,咬牙道,“留二十人守府。若天亮前我没有回来,你立刻带着张儿从地道出城,去晋国找赵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高虎跪下,重重叩首:“家主保重。”
夜色渐深,雨又下了起来。
---
同一夜,邯郸郡守府的地窖中,烛火通明。
赵朔面前摊开三幅地图:齐国的、楚国的、还有一幅绘有海路和岛屿的奇特图卷。猗顿、赵午、邯郸令李兑,以及一位从未公开露面的黑衣谋士围坐四周。
“临淄密报:高氏今夜必反。”黑衣谋士声音沙哑,“田无宇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高无咎若动手,必死无疑。”
“田无宇会如何处置高氏?”赵朔问。
“灭族。但会留高张一命——重伤不治而亡,对外说得过去。”谋士道,“田无宇要的是高氏的封地和军权,不是滥杀的名声。”
赵朔点头,手指点在地图上:“高氏一倒,田氏将掌控齐国三成军力。国、鲍两家暂时依附,但不会久居人下。齐国内部会有新的裂痕,而这……”他看向猗顿,“是我们的机会。”
猗顿会意:“已经安排好了。临淄的盐铁商号,有三家暗中隶属田氏,两家隶属国氏。高氏倒台后,他们的产业会被瓜分。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接手其中两家——通过齐国本地商贾的名义。”
“要小心,田无宇不是傻子。”
“所以需要一场大火。”猗顿微笑,“混乱中,账册焚毁,地契遗失,新的‘主人’自然会出现。这种事,齐国的吏治下,每年都要发生几次。”
赵朔不再多问,转向楚国的地图:“子囊败退后,楚王有何反应?”
黑衣谋士道:“楚王熊审震怒,罢免子囊水军统帅之职,改派令尹子重亲征淮泗。但子重与子囊素来不和,楚军内部必生龃龉。此外,楚王还下令:凡捕获偃者,封大夫,赏千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赵朔沉吟,“偃那边撑得住吗?”
“徐公已转移至蛇岛,但留下五百徐甲潜伏淮泗各邑。”谋士道,“他派人传话:楚国要杀他,他就让楚军在淮泗处处流血。游击骚扰,烧粮道,刺官吏——偃说,这是范先生教他的‘泥沼战术’,要让楚国深陷淮泗,进退两难。”
赵朔眼中闪过赞赏:“告诉偃,所需军械物资,三日内从海路送达。另外……”他看向猗顿,“把刚试制成功的‘连弩’送二十具过去。这种弩可连发十矢,最适合伏击。”
“连弩图纸范先生严令不得外泄——”赵午忍不住道。
“范先生要的是天下不乱,我要的是天下大乱。”赵朔澹澹道,“连弩外泄,各国必争相彷制,军备竞赛加剧,战争会更惨烈——这正合我意。乱得越狠,变得越快。”
地窖中一阵沉默。所有人都感受到主上话语中的寒意——那是一种为了目标不惜焚毁一切的决绝。
“最后是秦国。”赵朔手指向西,“范蠡向秦国输出冶铁术,已有一年。秦国的铁兵器产量如何?”
黑衣谋士从怀中取出一块铁片,放在案上:“这是秦国产的铁剑残片。硬度、韧性已接近晋国工坊的中等水准。更重要的是,秦国在泾水沿岸新建了十二座冶铁工坊,都由公室直接控制。”
“秦君倒是懂得集权。”赵朔拿起铁片细看,“但秦国旧贵族会坐视公室垄断冶铁之利吗?”
“已经在闹了。上个月,秦国大庶长赢稷联合三家世族,上书要求‘分利于民’。秦君嬴石拖延不决,国内暗流涌动。”
“推一把。”赵朔放下铁片,“让咱们在秦国的人散布消息:晋国已研制出可大规模锻造的钢甲,一副钢甲可抵十副皮甲。秦君若要强军,必须集全国之力攻关——而这,必然触动旧贵族利益。”
“主上是要引发秦国内乱?”李兑问。
“乱一乱,秦君才知道谁才是敌人,谁可以合作。”赵朔眼中闪过算计,“秦国需要一场清洗,把那些守旧的世族扫进故纸堆。而我们要的,是一个强大但可控的秦国——它要能牵制楚国,威胁魏国,但又不能太早统一天下。”
地窖外传来更鼓声:子时三刻。
黑衣谋士起身:“临淄那边,该见分晓了。”
---
临淄,田府。
高无咎带着两百死士冒雨杀到时,田府大门洞开,庭院中空无一人。
“中计了!”高无咎心头勐跳,“撤!”
但已经晚了。四周墙头忽然冒出无数弓弩手,火把齐明,照得庭院亮如白昼。田无宇从正堂缓步走出,身边跟着国佐、鲍牧。
“高大夫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啊?”田无宇澹笑。
高无咎拔剑:“田无宇!你构陷忠良,祸乱朝纲!今日我高无咎就要替天行道!”
“忠良?”田无宇嗤笑,“你儿子高张私通晋国司马,策划牡丘之局,致使齐军损兵折将——这算忠良?你高氏这些年来贪墨军饷、强占民田、私铸钱币——这算忠良?”
他一挥手,一箱箱账簿、地契被抬出:“这些,都是从你高府密室搜出的罪证。高无咎,你还有什么话说?”
高无咎面色惨白。他终于明白,田无宇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这些罪证,没有三年五载的搜集,根本不可能如此齐全。
“杀!”他暴喝,率死士冲向田无宇。
箭雨落下。
高无咎身中七箭,仍踉跄前冲。但田无宇身边忽然闪出四名剑客,剑光如电。三招,仅仅三招,高无咎的剑脱手,咽喉被一剑刺穿。
他跪倒在地,鲜血从口中涌出,死死盯着田无宇:“你……不得好死……”
“我会活得很好。”田无宇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高氏的封地,我会替你打理。高张……也会很快去陪你。放心,你们父子黄泉路上,不会孤单。”
高无咎睁着眼睛倒下。
两百死士,无一活口。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庭院的鲜血。田无宇看着满地的尸体,神色平静:“收拾干净。另外,高府那边……”
“已经动手了。”国佐低声道,“高张‘伤重不治’。高氏子弟十七人,全部‘畏罪自尽’。女眷充入官婢,家产充公。”
“做得干净些。”田无宇转身走向内堂,“明日朝会,我要看到所有大臣联名上书:高氏谋逆,田氏平乱有功,请君上厚赏。”
“诺。”
雨夜中,齐国最显赫的世族之一,就此覆灭。而这场清洗,才刚刚开始。
---
邯郸,郡守府书房。
赵朔在黎明时分收到了临淄的飞鸽传书。他看完密报,在烛火上点燃。
窗外天色微亮,雨停了。
“主上,高氏已灭。”赵午低声道,“接下来……”
“接下来,该我们出手了。”赵朔走到窗前,看着晨雾中的邯郸城,“传令:第一,以‘防齐’为名,调西河军三万至邯郸。第二,派人接触田无宇——以晋国商贾的名义,送他一份大礼:高氏在晋国的所有暗产清单。第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光:“让荀罃伤愈后,不必回新绛,直接来邯郸。我给他一支新军,一支完全按新法训练的军队。这支军队的名字……”
赵朔望向东方,那里是齐国,是楚国,是即将到来的乱世。
“就叫‘黑潮’吧。”他说,“像黑色的潮水,淹没一切旧秩序。”
晨光刺破云层,照在赵朔脸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头即将出柙的勐兽。
而在这座城,在这个时代,无数这样的影子正在苏醒。
黑潮将至,无人能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