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凝思的胶着沉默中吸完最后一口,随手丢到脚下,踩灭在潮湿的落花群中。
“假如我和你女儿结婚了,我要活在她制定的原则之下吗?”我问道。
阿姨沉默片刻,咳了咳,伸出剪刀手,食指和中指像螃蟹钳子闭合扩开:“没有人有义务必须活在她人所认为正确的规则之下,正确与否本身是相对的。你不是她,她的原则怎么可能适合于你。”
我马首是瞻的往她指间塞上一根,阿姨虚弱的手指灵敏的夹住,没有叼起来,而是收进深蓝色条纹病服的口袋里:“我回去躲厕所慢慢抽。”
然后我再给自己也续上,“我不觉得我能像翻烂书页那样翻散她,我只希望我还能以我自己的方式活着。”
“那不可能,”阿姨说:“你结婚,你得生小孩吧,生小孩得花钱吧。你都结婚了,你原有的生活方式不可能不改变。”
“假如我不生呢?”
“生与不生,你都不可能以散人的形式活着。”阿姨义正言辞道:“婚姻的本质是束缚。”
这点我非常赞同,同时也惊讶,宛溪她妈怎么突然说话这么开明。
下一秒,阿姨360度大变脸:“但我还是希望你们早点结婚。”
湖面突然掠过一阵风,将我们之间的烟雾搅散。
这立场转的比轮椅还快……
我镇定抽搐的眼周肌肉,故作彬彬有礼:“理解,上次我们来探望您,你也催促着说我们怎么还不结婚来着。想必您心里其实也希望抱孙子。”
“我不希望,”阿姨快速否决,顿了顿,又改口:“我不是不希望,而是不强求。宛溪她活在一套规整的原则里,她觉得她跟你应当结婚,应当生一个孩子,应当在我有生之年看到她燕燕于归的一天,这样才是一个孝女该对母亲应尽的责任。”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意来探望宛溪的母亲,一个住院的人,在缺乏娱乐设施的环境下,在行动不方便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床上的情况下,一个人能想很多。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思维范围比大多数同龄人更为宽阔,思考力度也更加深刻的爱抽烟老妇人,她终究脱离不了上一辈人对我们这一代生活的局限性看法。
我清了清嗓子,“这事……没必要太急……”
虽然医生说阿姨只能活几个月了……
阿姨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咯咯的笑起来,带着痰音和疲惫,摇摇头:“我身为人母,对女儿付出的太少,在我为数不多的生命里,我所能做的,就是让她心安。她希望自己合理范围内最大可能的对我尽孝,只要我有朝一日看到你们美满,在某个表象之上,我算是……死可瞑目了。这样她也可以坦然的接受我的死亡,然后专心致志的酝酿与你的下半辈子。”
“所以我是你们母女俩相亲相爱的献祭?”这句话我咽回肚子。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怔了怔,“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和你女儿不是真的合适,岂不是害你女儿一辈子。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但是您作为一位母亲,难道不应该从更长远的角度为你女儿的幸福着想吗?”
阿姨摆摆手,“太遥远了,我不愿意探索,何必在意。就像我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但这不影响我躲厕所吸一根。”
俩神经病!
我心里面暗骂。
“你问我这么多,你倒是说说你的看法。你到底爱不爱我女儿,你想不想和我女儿结婚。”阿姨注视我,眼神凌厉。
我斯文一笑,“我当然爱了,结婚是迟早的事,我只是想作长久打算,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此话虽敷衍,但却来自心底。
在我痛苦的时候,我遇到了宛溪,这个平凡中带点独特的女人能使我间接性放下过去。即便是间接性,但我依赖她,我不可能不在乎她。
只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拖住我,令我左右不定。
“既然这样,早结婚晚结婚都大差不差,”阿姨收回看我的目光,一群鸟类成群结队以规整的倚仗飞向天空。阿姨仰望着,振动的翅膀把她的目光牵到好远,她注视许久,可能希望更远再远,但鸟类已经消失在另一片绿植的荫蔽里。
“我不强求你,万事万物发展都是有趋势的,你们能成,则必成,我无需多言。”
“……”
此时,天色迎来阴雨过后最辉煌的一刻。湖光潋滟,将我千万倾之欲出的语言切割的碎裂,我哑口。
不必了,我觉得。我怎么说都不能改变什么,如同多年前,我拼了命的想要挽住什么,也只是拥抱一团虚影。
最后我只是渴求的吮吸,榨取一根烟灼烧海绵之前最后的价值。然后无情的踩灭,与落花一起,捻灭。
……
……
宛溪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推着她母亲绕这片人工湖走了大半圈。她走来走去那么长距离,好似一点也不累。
凑近的时候,精致的鼻子对着空气嗅了嗅,眼瞳里的色泽发生微忽的变化,倒也没说什么。
手机交给阿姨,阿姨接过来,说:“回去吧,还是躺床上舒服。”
这就是我不愿意面对阿姨的第二个原因,所做的决定有迹可循,结果意外的迷惑。
回到病房里,便迎来我今天最难熬的时光。
她们母女俩闲聊唠嗑,我一个人无所事事,不能抽烟,房间里压抑,我想打开窗户喘口气都不行,开着空调。
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刷手机。偶尔看看工作群里的通知,好似我对事业勤恳。
就这么熬到下午五点多,接近六点,我们终于要离开了。
不留下来吃晚饭,康复中心也没什么好吃的。宛溪前几天说过烧点饭带过来的,阿姨说不用了。
所以我的煎熬得以缩短一顿晚饭的时间。
走出住院部大门,天空正以缓慢的速度调暗亮度。
松散的细小雨点砸在我的肩上,她的发梢。
天气很少这样,出现在南京却不足为奇,一场雨与另一场雨之间,只隔着几个小时的喘息时间。
宛溪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动作让她耳后的碎发滑落,“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