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抖动翅膀,撕裂空气的声音浑厚的传来。
我停下,天色刚好,太阳的脚从云朵的边缘流出来。刚刚好,它在走向消失,恰逢如此,弥漫阴郁水汽的人工湖边的绿植也不得灿烂。
宛溪的父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死于意外,似乎是工作意外。具体怎么个死法,宛溪只提到过一次,在我第一次去她住所的时候,当时只顾着看腿了,所以我不记得了。
宛溪的母亲,也就是我手扶着的轮椅上,坐在上面的这个,快死又表现的不像将死之人,坦然又不太心平气和的,这个老妇人。头发里面爬着蚯蚓一样的花白,她不和蔼,却也和混账、泼妇这类贬义词搭不上边。
“那天我从楼梯摔下来,从此双腿瘫痪。”阿姨复述她的经历,目光直下,覆盖橡胶轮下被风雨肆虐的落花,没有任何情感的平直眼神,仿佛她复述的不是自己,而只是简单的讲一个平白的故事:“于是宛溪从此只能靠自己活着了,她大学退学,工作给我治病,还要养活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我说。
显然,阿姨这番诉说并不是为了一个安慰。
她就像在描述今天的天气,比如午餐吃了什么。眼神依旧平直,没有怨恨,也没有自怜,只是像一块被风雨冲刷多年的石头,棱角磨平了,却仍固执地保持着某种形状。
“当然不是我的错,”阿姨淡淡道:“为什么不小心呢?其实人人都有不小心的时候,只是别人幸运,没有摔成瘫痪。用常人的理解,我走路小心一点不就行了。但我住院后的时间,我思考很多,我的所为真的是我的所为吗?宇宙那么大,万物被规律推动着,总有人完整,总有人缺胳膊少腿,我是自己摔的,还是这世间需要一个人摔成这样,以彰显人类的多样性?这些对于我来说,从我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嘴里出来,怕是只能听听,没多少人会深究。”
我听的耳朵生灰,这一大段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文字需要花一定时间理清才挑的出逻辑。我不愿去梳理,日渐颓废的夏季正努力蒸发这里的潮湿,我心情已经起雾了。
忽的,我裤子上有什么东西摸过来(不是那里)。
阿姨捏了捏口袋凸起的方形,“我就知道你小子还在抽烟,烟瘾这玩意才不是想戒就戒。”
我像被大人逮到床底下的稀世珍宝一样,一时间难堪,转念一想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便大方的掏出来,抽出两根。
没等我说话(我也不会主动这么说),阿姨就理所应当的取走其中一根,叼在嘴里,话语从微微前凸的牙齿里呲出来:“火。”
我掏出打火机,防风的蓝色火焰喷射,若冰锥,给烟头冻的发红。
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在火光中舒展开,深吸一口,烟头瞬间明亮起来。灰白的烟雾从她微凸的齿间溢出,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姿态熟练的近乎洒脱,仿佛她这辈子就该这样夹着烟,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午后吞云吐雾。
轮到我,我犹豫了,望着宛溪消失的那条连接绕湖道与马路人行道的迂回石板路,计算时间。
她回病房估计十分钟不到,回来估计十分钟不到,加起来二十分钟不到。我推着阿姨溜到人工湖对面,勉强能拉扯到二十分钟开头。这二十分钟时间烟味能不能散去,我说话的口齿还有没有烟草气息?
这般软耳朵的窝囊模样使我不耻。
阿姨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老气横秋的拔出香烟,对我指了指、晃了晃:“抽吧,你一定背着我女儿抽过不少烟,你也认为自己隐藏的天衣无缝。然而,暴露在阳光下,没有一只苍蝇能一直置身于百叶丛中,她知道的,只是不说。”
我滞住,阿姨又带点轻蔑的笑了笑:“你现在就抽,宛溪回来,她闻到烟味,但我就在旁边,是我允许你抽的。”
我这才放心大胆的给自己点上,烟草燃烧的焦香混着雨后的草木气息,在肺里转了一圈,又从鼻腔缓缓呼出。
一阵带着轻微眩晕的畅然,如同禁酒的人喝了一碗纯酿。心情大好,我也就这种时候不会对这个老妇人产生厌烦。
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畏首畏尾的年轻人,在湖边偷偷抽烟,像两个逃课的中学生。
阿姨倏然轻笑,烟灰弹落在轮椅的扶手上,笑声里带着尼古丁浸润过的沙哑:“男人啊,总侥幸的以为女人不知道。”
“我不曾侥幸,”我解释:“我既然这么做了,我就得承担后果。你女儿是聪明人,只是我忍不住罢了。”
“我女儿聪明,打小就聪明。她活在规律里,世道的规律、社会的规律、自己的规律,她到一定年龄就会遵循某种规律,她在规律里获得安全感。”
阿姨继续说:“她上小学的时候,会努力学习、尊敬老师,以此获得老师的信任和特别关照。在家里,她会帮我跑腿,这样她就是乖巧懂事的好女儿。”
湖面泛起细小的波纹,一只红蜻蜓停在水边的芦苇上,透明的翅膀微微颤动。我认真听着,深吸一口烟,突然意识到规整秩序下的荒谬。
“这世上有的人选择放荡不羁,有的人选择醉生梦死。她在用她的原则活着,她有她的方式。她听话却不木讷,利己却不完全自私。我想,她和你生活的时候一定是努力做一个贤惠、会过日子的好女孩,这是她认为应当如此的,她努力维持着她所拥有的。这是她的特点,她的优点,也是缺点。”阿姨滔滔不绝的说完,又吸一口。
“……”我思绪复杂,对着涟漪的湖面皱起眉毛:“照这么说,她不应该选择我。我虽然有在努力工作,赚那么一丁点工资,但我本质不是安分守己。”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你过日子吗?”烟头在阿姨指间明灭。
我摇摇头,看着烟灰随风飘散,落在湖面上转瞬即逝。
“因为你不守规矩。”阿姨突然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那丫头骨子里渴望着失控,就像一本装订过紧的书,总希望有人能把它翻得散页。而你的特质刚好吸引她。”
“这很矛盾。”
“不矛盾,认清人类矛盾的本质,那就不矛盾。人不可能一直甘愿活在控制下的,一根弦绷的挺直,难道不会弯吗?”
我无语,“那她还天天要求我戒烟,真若如此,我给她递一根得了,大家一起抽,好痛快。”
“不,她可不这么认为,她有原则,她不会允许别人打破她的原则,哪怕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