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废墟之上。这是一片曾被战火蹂躏,如今已被遗忘的荒芜界域,焦黑的土地上看不到半点绿色,只有扭曲的金属残骸和风化的骨骼,无声地诉说着往日的惨烈。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金属锈蚀的腥涩气味。
在这片死寂的图画中,唯一活动的,是一队蝼蚁。
它们从一道深不见底的地缝边缘出发,排成一支不算整齐却异常坚定的队伍,向着数十步外一处隆起的、由碎石和泥土勉强堆积成的巢穴入口行进。每一只蝼蚁都奋力拖拽着比自己身体庞大数倍的食物残渣——那或许是某种早已灭绝的耐旱植物的种子,或许是某种小型机械兽脱落、尚存一丝能量反应的金属碎屑。这些在太平岁月微不足道的收获,在此刻,却是维系整个族群存续的希望。
风开始变得急促,卷起地面的沙砾,抽打在蝼蚁们黑亮的外壳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它们被打得东倒西歪,却立刻调整姿势,用更加坚韧的颚足扣紧食物,六只细足深深插入干硬的土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它们的动作里没有犹豫,没有退缩,只有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近乎固执的专注。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瞬间便连成一片冰冷的雨幕,无情地冲刷着这片苦难的大地。雨水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溪流,很快便淹没了蝼蚁们细小的足踝,继而漫过它们的腹部。队伍出现了混乱,几只弱小的蝼蚁连同它们辛苦搬运的食物,被水流冲走,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漩涡里。
但更多的蝼蚁挺住了。它们互相用触角触碰,传递着无声的信息,队伍收缩得更加紧密,几乎是簇拥着前行。它们迎着愈发狂暴的雨势,逆着奔流的水洼,将那些珍贵的“粮秣”高高举起,竭力不让其被雨水浸透损坏。一只格外强壮的兵蚁,用它宽阔的头部和颚足,为身后拖着硕大种子的工蚁抵挡着水流的冲击,自身的步伐却因此更加蹒跚。
它们的巢穴入口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雨水已经汇成激流,不断有蝼蚁被冲倒,挣扎着爬起,再次被冲倒。那隆起的巢穴土堆,在雨水的浸泡下,边缘开始剥落、坍塌,露出内部纵横交错的通道。危机不仅来自天空,也来自脚下赖以生存的家园。
就在那为首的兵蚁即将被一股湍流卷走的刹那,它细长的足肢似乎勾住了一株从岩石缝隙中顽强探出的、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月的灵草根须。那根须原本干枯脆弱,一触即碎。然而,就在蝼蚁的足尖触及的瞬间,那枯死的根须内部,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无法言喻的生机,变得异常柔韧,牢牢地固定住了它摇晃的身形。
凭借这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借力,兵蚁猛地一挣,将身后的工蚁和那枚硕大的种子,一同推向了摇摇欲坠的巢穴入口。幸存的蝼蚁们争先恐后地涌入那狭窄的通道,用身体堵住被雨水冲刷扩大的缺口,用颚足衔来泥浆奋力修补。
风雨依旧肆虐,废墟依旧死寂。
但在那卑微的巢穴深处,族群的火种,因这奋不顾身的挣扎与那恰到好处的“借力”,得以保全。那株枯死的灵草根须,在完成了这冥冥中的使命后,依旧枯槁地立在石缝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遥远的,超越此界维度之外,那被古老存在尊称为“道源海”的玄妙之境。这里无始无终,无光无暗,只有纯粹法则如旋律般永恒流淌。陆凡的意志,已彻底化入这片根源之海,他是秩序的基石,是平衡的砝码,是太虚沉默的背景音。
蝼蚁的挣扎,巢穴的危机,枯草的异动……这发生在无尽宇宙中一个微不足道角落的、连瞬间都算不上的微小事件,其蕴含的“信息”,如同投入浩瀚海洋的一粒沙,沿着那无形无质、连接万物的因果与存在之线,悄然汇入这片法则之海。
没有激起波澜。
甚至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那奋力的前行,那无私的互助,那在绝境中依旧紧握“希望”(那枚种子)的执着,以及那枯草根须恰到好处的一丝“韧性”……这些细微到了极致的光点,这些构成生命最本真、最坚韧底色的“存在之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那宏大、包容、生生不息的“道”的旋律之中。
它们太渺小,太普通,对于维系太虚平衡、推演纪元生灭的宏观视角而言,几乎毫无意义。
但它们存在着。
这存在本身,便是“道”的显化,是那宏大旋律中,一个微不足道却不可或缺的音符。道,并非只在那高悬的万界碑律条中,在那照耀星海的文明光辉里,在那撼动维度的强者交锋间。
它亦在这蝼蚁不屈的触角上,在这枯草悄然焕发的一丝生机里,在这为了族群存续而迸发的、渺小却璀璨的意志光芒之中。
道在蝼蚁间。
风雨渐歇,铅云散开一缕缝隙,投下苍白无力的光,照在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生存之战的土地上。巢穴的入口已被泥浆勉强封住,幸存的蝼蚁们在黑暗的通道内,开始清点、守护它们用巨大代价换回的食粮,准备迎接下一个或许同样艰难的白昼。
那株枯死的灵草,在苍白的光线下,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姿态。无人能察,在那最深、最接近根系的内部,一丝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在的绿意,正在死亡的躯壳深处,极其缓慢地酝酿。
仿佛是对那场挣扎的无声回应,对那份不屈的悄然馈赠。
太虚深处,道源海,法则的旋律永恒流淌,包容着星辰生灭,也包容着这蝼蚁间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