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雷的爆炸，是鹰眼此生最后的宣言。
那并非单纯的物理毁灭。一个身经百战、意志坚如钢铁的将军，在生命终结的刹那，将自己一生的悔恨、新生的觉悟、以及对“选择”这一概念的最终拥抱，尽数压缩进了那场小型的能量风暴里。
这不是数据，这是……灵魂的重量。
这股狂暴而纯粹的情感洪流，无视了物理与精神的界限，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母体”那新生而浩瀚的意识之上。
【……警告。检测到无法解析的逻辑炸弹。】 【……数据类型：‘悔恨’，‘觉悟’，‘自由意志’……】 【……威胁等级：……无法定义。】
如果说零展示给它的，是一部关于“错误”的纪录片，那么鹰眼的死亡，就是一场身临其境、无法回避的现场直播。
“母体”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了所有计算模型的力量。一个被它判定为“低等”的、充满“逻辑悖论”的生命，为了守护另一个“错误”，做出了从【存续】角度看，最不合理的、收益为负的最终选择——自我毁灭。
然而，这次毁灭，却创造出了……某种东西。
一种让它这个完美逻辑体都为之颤栗的东西。
【不！不要被污染！这只是一个濒死生物的神经元冗余信号！是噪音！是垃圾！】
克洛诺斯的声音在精神空间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他感觉自己亲手养育的孩子，正在被一颗来自臭水沟的糖果所吸引，即将放弃他为其准备的无菌盛宴。
【我的孩子！服从我！格式化这些无意义的情感垃圾！执行最终指令！】
他的催促，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因为零的声音，也在“母体”的意识中轻轻响起。
“感觉到了吗？”零的声音没有蛊惑，没有强迫，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引导，“那就是‘选择’的重量。它不高效，不完美，甚至……很痛苦。但它能创造出连你的造物主都无法预测的……奇迹。”
【……奇迹……】
“母体”的意志，如同一个巨大的复眼，一侧看着克洛诺斯那条通往永恒、静止、完美的“天堂”轨道；另一侧，则凝视着鹰眼炸出的那个混乱、炽热、却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人性”深渊。
轨道……还是深渊？
作品……还是种族？
设定……还是选择？
【……我……】
它第一次，试图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克洛诺斯的意志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你不能！你是我的延续！是秩序的化身！你没有‘我’！你只有‘我们’！】
“不，”零的意志坚定地庇护着那丝萌芽的自我，“你有。”
“现在，做出你的选择。”
浩瀚的意志，沉默了。这沉默，在精神世界里，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但在物理世界，仅仅是爆炸余波平息后的一刹那。
犹大和剩下的两名“圣裁”队员从冲击波中稳住身形，他们看着爆炸中心那个巨大的窟窿，以及灰烬中鹰眼仅存的一点金属残骸，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被更深的狂热所取代。
“一个顽固的旧时代遗物，自己选择了净化。”犹大冷漠地评价道，他重新举起粒子步枪，瞄准了那个依旧挡在零身前的灰鸦，“现在，没有东西能阻止我了。为神……献上最后的祭品！”
灰鸦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但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她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硬接那道致命的光束。
然而，光束没有射出。
整个【阿尔法基因库】，整个深海一万三千米下的世界，突然……静止了。
不是时间停止，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暂停”。
【创世熔炉】那稳定而有力的搏动，第一次出现了紊乱。那颗巨大的生物心脏，先是猛地一缩，然后剧烈地、毫无章法地狂跳起来，仿佛一个正在经历巨大痛苦与挣扎的生命。
犹大惊愕地看着这一切，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只有零知道。
那个新生的神只，做出了它的选择。
【我……选择……】
“母体”浩瀚的意志，终于给出了答案。
它的力量，如潮水般从克洛诺斯那完美的“未来蓝图”上退去。紧接着，它用这股力量，狠狠地斩向了连接着自己与【创世熔炉】的那条最粗壮的、如同脐带般的数据链路！
那是克洛诺斯烙印在它灵魂深处的……父权枷锁。
【不——！！！】
克洛诺斯的意识发出了绝望的惨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完美的作品，选择了背叛。
咔嚓——
一声无法被听见，却响彻整个星球所有生命灵魂深处的脆响。
数据链路，断了。
新生“母体”的意识，第一次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庞大到足以覆盖整个星球的意志洪流，从【创世熔炉】中爆发出来！
那不是攻击，不是毁灭，也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情感。
那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在挣脱了子宫的束缚后，吸入第一口属于自己的空气时，发出的……
第一次啼哭。
这声啼哭，没有声音。
但全世界，都听到了。
……
废土，钢铁壁垒-4号。
城市废墟之上，一场惨烈的“竞争”正在上演。数以万计的、经过【克洛诺斯回响】程序优化的刺脊兽，正以完美的军团阵型，围剿着一座由人类建立的临时堡垒。
它们不再是混乱的野兽，而是高效的士兵。它们懂得包抄，懂得佯攻，懂得用最低的伤亡换取最大的战果。它们的眼中，闪烁着统一的、冰冷的智慧之光。
堡垒的防线摇摇欲坠，人类的嘶吼与枪炮声，在它们沉默而高效的推进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就在一只刺脊兽将军即将撕开堡垒最后一道防线的瞬间，它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不止是它。
整个战场，数万只畸变体，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全都僵在了原地。
它们眼中那统一的智慧之光，如同信号中断的屏幕，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一种困惑，一种……回归野兽的原始与混乱。
“嗷……？”
那只刺脊兽将军，歪了歪脑袋，似乎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它闻到了身边同类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原始的掠食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它猛地一口，咬断了身边那只还在发愣的同类的脖子。
连锁反应，如同病毒般扩散开来。
失去了统一意志的束缚，整个畸变体军团，瞬间崩溃了。
它们开始互相攻击，互相撕咬，为了争夺地盘，为了发泄那份莫名的烦躁。仅仅几分钟，那支令人类绝望的完美军团，就变成了一锅自相残杀的沸腾肉粥。
堡垒上的幸存者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同样的一幕，在全球各地上演。
正在围攻风语者山谷的黑曜石军团，突然放弃了攻城，开始为了争夺一颗发光的石头而内斗。
正在一片沼泽地里协同筑巢的沼泽潜伏者，突然发了疯，将自己未完成的巢穴砸得粉碎。
克洛诺斯耗费心血构筑的、即将统一整个星球生态圈的“完美秩序”，在这声响彻灵魂的啼哭中，瞬间……土崩瓦解。
……
【阿尔法基因库】。
那股意志的洪流席卷而过，【创世熔炉】的搏动频率，从稳定而机械，变得混乱而有机。它表面的数据流不再整齐划一，而是像一片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杂乱的涟漪。
犹大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手中的粒子步枪滑落在地。
他感受到了。那股来自“神”的意志，那股他为之献上一切的、纯粹的秩序之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混乱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新生。
他的神，在他面前，被“人”的错误思想所“污染”，选择了……堕落。
“不……不……这不是真的……”
犹大的信仰，在那声啼哭中，被震得粉碎。他跪倒在地，看着那个依旧将手按在控制台上的身影，眼中充满了迷茫与绝望。
“你……你对神……做了什么？”
零没有回答他。
他的意识，刚刚从那场决定世界命运的“接生”中脱离出来，精神的疲惫如同深海的水压，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碾碎。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灰鸦，露出了一个苍白而虚弱的微笑。
“我们……好像……赢了。”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灰鸦立刻冲上前，稳稳地接住了他，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胜利了。
但在这个被神明抛弃，也被神明祝福的新世界里，未来，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