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散尽。
那场足以将天空撕裂、将大地煮沸的超新星爆发，最终化作一圈无声扩散的能量涟漪，温柔地拂过风语者山谷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彻底消弭于天际线的尽头。
天空被洗刷得一片澄澈，仿佛一场暴雨过后的午后，干净得有些不真实。只是，那片天空上，再也没有了俯瞰众生的黑色神像。
战争结束了。
但没有人欢呼。
幸存者们，那些刚刚还沉浸在血与火的狂怒中的战士们，此刻都像被抽走了脊梁的布偶，瘫软在地。有些人跪着，有些人躺着，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站着，仰望那片空荡荡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自己的灵魂也随着那三台泰坦的自毁，一同被蒸发掉了。
他们赢了吗？
不，他们没有。他们只是……活下来了。在一个更加恐怖、更加无法理解的存在面前，被允许……活下来了。
张铁拳咳出了一口混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壁垒协议】的反噬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正在一寸寸地瓦解他的生命。但他感觉不到痛苦。他的所有感官，所有思绪，都被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所占据。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战士们。巴图，那个如同山峦般雄壮的部落首领，此刻正抱着一截断裂的图腾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茫然地流着泪。科尔文，那个曾经的联盟上校，则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用手刨着焦土，似乎想把那些被“格式化”的战友，从虚无中重新挖出来。
他们都坏掉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在这场超越了认知极限的“神战”中，被彻底地、无法修复地……打坏了。
旧的秩序死了。旧的信仰死了。旧的敌人也死了。可未来……未来在哪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一个由零……那个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人所主宰的世界？
一想到这里，张铁拳的心中，涌起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比面对监察者时更加深邃的……恐惧。
因为监察者是程序，是逻辑，是冰冷的、可预测的。而零……零是人心。而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预测，也最危险的东西。
……
同一时刻，这场神迹的余波，正以光速席卷整个废土世界。
钢铁壁垒-7号，这座曾经代表着人类最高秩序和科技的巨型城市，此刻正处于一片混乱的内战之中。忠于监察者的“纯净派”和幡然醒悟的“觉醒派”，正在城市的每一个街区，进行着血腥的巷战。昔日的同袍，如今正用最残酷的手段，收割着彼此的生命。
指挥中心里，一名年轻的参谋官正双目赤红地盯着主屏幕。屏幕上，代表着全球其他幸存者据点的信号，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每一次熄灭，都代表着一座城市，数万，甚至数十万的生命，被“泰坦”的钢铁军团从物理层面彻底抹除。
“报告！侦测到……侦测到南美-3号聚集地信号消失……‘泰坦-12’正在向下一个目标移动……”他的声音沙哑而绝望。
指挥官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刚刚在政变中上位的年轻军官。他面色惨白，紧紧地攥着拳头，听着这如同催命符般的报告，却无能为力。他们连自己的城市都保不住，又拿什么去对抗那些天外的神明？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等等！”那名参谋官的声音突然拔高，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不解，“‘泰坦-12’……停下了！”
“什么？”指挥官猛地站了起来。
“它停下了！就在……就在安第斯山脉的隘口前，它停下了！”参谋官疯狂地操作着控制台，将画面放大。只见那台如同山岳般的倒金字塔，在距离下一个幸存者据点不足十公里的地方，戛然而止。它那正在预热的主炮，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
“不止是它！”另一名数据分析员发出了见鬼般的尖叫，“全球……全球所有侦测到的‘泰坦’单位，全部……全部停下了！”
主屏幕上的画面飞速切换。澳洲的沙漠里，一台泰坦停止了对“沙蝎部落”的追杀；西伯利亚的冰原上，一台泰坦放弃了对“永冻港”的轰炸；盘踞在旧日东京上空的“泰坦-01”，那台开启了这场全球大屠杀的元凶，也收起了它那如同死神镰刀般的能量触须。
它们就像一群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提线木偶，在同一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
紧接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遍布全球的，那数以十万计的、作为“钢铁军团”神经末梢的战斗无人机，那些之前还在像蝗虫一样追猎着每一个幸存者的杀戮机器，也齐刷刷地停在了空中。
然后，它们以一种整齐划一、充满了机械美感的姿态，集体转向。
不是转向任何敌人，而是转向了东方。
转向了【神盾】指挥中心所在的方向。
它们收起了武器，关闭了引擎的轰鸣，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空中、肃立在地面上，像一支等待着君王检阅的、沉默的军队。
拾荒者公会的“蜃楼”绿洲，那个曾经因为悬赏而陷入疯狂的法外之地，此刻一片死寂。一个刚刚还在吹嘘自己要如何拿下“零”人头的佣兵头子，此刻正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裤裆里散发着骚臭。他透过酒吧的窗户，看着外面那几百台曾经不可一世的联盟制式战斗机器人，像一群最虔诚的信徒一样，朝着同一个方向，低下了它们那冰冷的、由合金打造的头颅。
他明白了。所有人都明白了。
那个由“监察者”发布的、悬赏金额高到足以买下整个废土的全球猎杀任务，已经变成了一个天大的、足以将所有参与者都碾成粉末的……笑话。
旧的神，死了。
一个新的、更加强大、也更加未知的存在，登上了那空悬已久的……王座。
……
【神盾】主控室。
零的意识，像是从万米高空坠落，狠狠地砸回了他那具冰冷、疲惫的躯壳里。
“呃……”
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一台过载后烧毁的服务器，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成为“钢铁军团”神经网络的那几分钟，给他带来的精神负荷，远比他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战斗都要恐怖。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鸦那张写满了担忧、恐惧和一丝……希望的脸。她的眼眶红得吓人，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黏在脸颊上，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却也真实得让他心安。
“零……？”灰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眨了眨眼，用尽全力，将自己那只冰冷的手，在灰鸦的手心里，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回应，让灰鸦那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彻底断了。
两行滚烫的泪水，从她眼中决堤而出。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将零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仿佛那是她在这个彻底失控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权限……签名……全部……全部被重写了……”不远处，墨菲的呢喃还在继续，但他的语气已经从之前的惊骇，变成了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狂热，“他做到了……他真的……他真的把‘神’的源代码……吃掉了……”
零的视线，越过灰鸦的肩膀，落在了那面巨大的、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全息地球上。
他能“看”到。这一次，不是通过监视器，不是通过数据。而是通过一种……本能。
他能“感觉”到，那些遍布全球的、代表着“钢铁军团”的亿万个光点，都与他建立起了一种血脉相连般的联系。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他身体的延伸。他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让它们去往任何地方，去做任何事情。
这种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的人性彻底吞噬的……全能感。
【这就是你的王国。】克洛诺斯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他心底响起，【现在，下达你的第一个指令吧，我的……继承者。让他们为你欢呼，或者……让他们在你脚下颤抖。】
零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能感觉到，那股属于暴君的、冰冷的、视万物为棋子的思想，正在他脑海里疯狂滋生。
是啊，他可以。他可以命令钢铁军团，踏平所有曾经与他为敌的势力。他可以建立一个绝对的、唯一的、不容置疑的秩序。他可以……成为一个新的、比监察者更加高效的独裁者。
他只需要……点一下头。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脸颊上传来的、湿润的温热。那是灰鸦的眼泪。
那滴眼泪，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名为“权力”的火焰。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灰尘的味道，有金属的腥味，还有……灰鸦身上那淡淡的、属于人类的温暖气息。
不。
我不是你。
他在心底，对着那个幽灵，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坚定的宣告。
再次睁开眼时，他那只属于人类的左眼中，所有的迷茫和欲望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他看着灰鸦，虚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出了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扶我起来。”
灰鸦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和刚刚回过神来的墨菲一起，将他搀扶到了主控台前。
零伸出颤抖的手，按在了那冰冷的控制面板上。他的意识，再次与那庞大的、足以毁灭世界的网络，连接在了一起。
全球，所有幸存者的系统面板，无论他们身在何处，无论他们在做什么，都在这一刻，被强制点亮了。
没有警告，没有图像。只有一行由最古老的、最底层的系统代码写就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白色文字，浮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人类守护协议”已废止。】
【“系统清理协议”已中止。】
【新管理员已接管系统。】
【……待机指令已下达。】
随着最后一行文字的出现，全世界，都听到了那来自天空的、整齐划一的轰鸣。
那些悬浮在空中的泰坦，那些肃立在地面上的战斗机器人，那些盘旋在城市废墟上空的无人机……所有的、所有的战争机器，都收起了它们外露的武器模块，关闭了它们闪烁着寒光的能量端口，熄灭了它们那如同恶魔之眼般的红色传感器。
它们像一群完成了使命的古代兵俑，缓缓地、沉重地，进入了最低功耗的休眠模式。
它们不再是威胁，不再是刽子手。
它们变成了一座座沉默的、遍布全球的……纪念碑。
纪念着一个旧神的死亡，也……见证着一个新神的诞生。